我又一次觉得晕眩。
越来越佩服自己的承受力,我为什么没有昏倒,我怎么还没有疯掉呢?
电梯徐徐地下去,又徐徐地上来,再次打开时,我和念儿都紧张地看着香如,不知道这一次她还会不会说客满。然而一声尖叫划破夜的沉寂,那电梯里的人,却是我们都可以清楚地看得见的隔壁邻居王太,就是那个怀疑我们屋子在闹鬼,要请人来驱邪的长舌八婆。
我们看见了她,她当然也看见了我们——包括香如。
可怜的王太,她怎么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的承受力远远不如我和念儿,她昏了过去……
十三、风荷园
古代名妓多有以诗才传世者,而薛涛独树一帜,竟是以写诗的纸传世——薛涛红笺不仅当世闻名,后来甚至成了进呈皇帝的御贡。
明包汝《南中纪闻》有载:“每年三月初三日,井水浮溢。郡人携佳纸向水面拂过,辄做娇红色,鲜灼可爱。但止得十二纸。过岁闰则十三纸。此后遂绝无颜色矣。”
据说这就是薛涛的发明。那井后来被称之为薛涛井,蜀王府作亭于井上,栏杆围护,凡人不许逾越。
薛涛本是长安官宦之女,字洪度,因家道中落而入乐籍,流落蜀中。还在很小的时候,已经才名远播,有“女校书”之雅号,深蒙剑南西川节度使韦皋宠爱,可自由出入韦皋幕府,嬉笑随意。
宪宗元和初年,风流才子元稹做了监察御史,奉使东蜀,因慕薛涛之名而专程往成都一睹芳姿,并赠诗曰:“长教碧玉藏深处,总向红笺写自随。”
这里的“红笺”固然指的是薛涛成名之笺,而“碧玉”是什么意思呢?
后来据有心人考证,韦皋卒于贞元二十一年,当时薛涛还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便是与元稹结缘时,也还未到花信——如此说来,薛涛的名气当与容貌无关,而书载薛涛“性亦狂逸”,指的其实也不过是小女儿的任性狡狎罢了。她的成名作“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欲问相思处,花开花落时”更表露了鲜明的稚子口吻。
遍察花榜,所录洪度诗数首,却并无一言提及薛涛之美。大概也是因为她实在太小了,小到让人甚至可以忽视她容貌的妍丑,而只注意到她个性的可爱与否。
等到后来她长成了大人,却又不做妓女了,而是归隐浣花溪,做道人装束,大隐隐于市去了。
这大概是史上惟一不以美貌流芳百世的名妓了。
如今世间各种桃花宣洒金笺无数,却再也没有一种纸可以像薛涛红笺那样叫人柔肠百转,隔着几个世纪的沧桑仍可以感觉到那份沉香缠绵。
如此,又怎能不记上薛涛一笔?
——《流芳百世》之薛涛笺
我们住进了风荷园。
不知道王太醒来后,会不会把她的见闻传诸四邻。但是大概没有人会相信她的吧?可怜的王太……
这件事后来常常被我和念儿拿来当笑话讲,但是当时可的确把我们吓得几乎也跟着昏倒——幸好王太昏在我们前面,什么话也没来得及说。香如大为惊讶,不明白这长舌妇的表现怎么这样奇怪,还想着要帮她叫家人来,但经不住我和念儿催促撺掇,还是被念儿拉进了电梯,留下我来处理残局。
把王太交给她老公的时候,我一句话都没敢多说就落荒而逃。念儿比我更胆小,已经不等我上车就让司机起步,先开出半条街去,在街口等我,生怕王太会追出来,大张旗鼓地捉鬼。
不知是巧合还是命数,那晚又是大雾苍茫,益发使我们慌张的夜奔有种逃亡的味道,仿佛亡命天涯。
到这时真要庆幸香如只是一只鬼魂,思维远不如从前做人时清楚有纹路,对于我和念儿所有不合情理的举动,她虽然有些纳闷,却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她仍然时时觉得疼痛,根本她的存在就是人生至大的伤痕。不过我们总算再不必担心柏如桐会来楼下站岗,或是好奇的邻居会在房门口偷听。就算香如要出门散步,也不必害怕有人撞见她。不过是个略微苍白而美丽的女孩子吧,高尚小区里的人多半好奇心不会很强。
这里每个人都有故事。每一个,都是都市里的传奇,见怪不怪,香如住在风荷园非常安全。
那些鬼魂也随着我们搬了家,一起住进了风荷园。走在花园里,会看到她们在亭子间吹拉弹唱,有时也在刺绣或者插花,还有一次,我甚至看到有美人在表演古老的编钟……
她们的金钗银钏我都看得很清楚,衣袂飘飘、凌波微步,随便一举手一投足都是现成的美人画。
有时我索性支起画架子就在花园里为她们写生,她们也有耐心慢慢地下棋,等着我画完整幅画。错画一两笔,她们也不责备,只是第二天会执著地以同一姿态再度出现,叫我看得更仔细些。
我渐渐忘记这是一些古代的魂魄,渐渐习惯于生活在阴阳颠倒之间,甚至在与她们对面相处时,可以颇有兴致地通过她们服装的款式与印染来判断她们身处的年代。
都说服装的极盛时代是唐代,武则天的骑马装、安乐公主的百鸟裙、杨玉环的贵妃帔,都传为千古佳话。然而我却以为,最时尚的服装理念,应该首推明朝。
明时宫廷女子,流行一种纸领子。以江西玉山纸为材料,宫人们自己动手,精心裁剪,随心所欲地制作成各种款式的衣领,搭配衣裳穿戴,每天一换,可谓最早的“方便领”。其行为和我今天的事业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更让历朝宫人逊色的,还是明宫嫔妃穿衣的品位,颜色选择上最投香如的脾胃——流行白衣。
每当说起宫廷服饰,人们习惯意识里总是先想到凤冠霞帔、桃红柳绿,颜色越鲜艳的越好,喜庆嘛。白衣,则向来被视为缟素孝服的代名词。然而明宫女子自有智慧,她们选中了一种海天霞色的白衫,轻薄如冰绡,白中略带粉紫,半透明,朦胧如梦,雅中藏艳,穿在身上,隐隐露出里面水红或鹅黄的抹胸,不知多么的诱惑、招摇,堪为古往今来最销魂的打扮——什么是“犹抱琵琶半遮面”、什么叫“一枝红杏出墙来”、什么叫“淡极始知花更艳”,明代的女子,早已参透了欲盖弥彰的着装真谛。
看着花园中美女如云,穿宽袍大袖,白衣翩翩,一路且歌且舞,分花拂柳,我哪里还想得到怕?惊艳都来不及。
前几日看“三宅一生”的时装发布会,见众多绫罗绸缎中,纸衣赫然也登上T型台,叫出天价。记者们纷纷撰文盛赞设计师创意之奇,想法大胆,真让我忍俊不禁——如果他们也可以像我一样,亲眼目睹明朝宫廷的纸领秀,就一定不会这么大惊小怪了。根本纸衣的故乡在中国,“三宅一生”不过是拾人牙慧罢了,却偏有这么多人跟风拍马。
如果由我来制衣,我会选择“徽宣”——软而绉,洒金的、薰花的、绯色或胭脂色,层层叠叠,做一件大皱褶大斜纹的衬衫。裙子要用那种表面上粗粗砺砺,其实很轻很有质感的蒙肯纸,粗犷而随意,式样越简单越好。惟一的原则是不对称——前后不对称,左右不对称。或者会加上一顶纸帽,青铜纸就很好了,当然要有飘带。当然,还必须有我自己的画,得是国画,传统水墨山水。当我一转身,天地便都随我乾坤大挪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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