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穿了这样的衣裳,可不能淋雨,也不能挤公车,不能避寒,太热也不行——因为不可以出汗,甚至刮大风都要小心了,不然随时都会曝光;不能坐,因为怕皱;也不能跑,怕撕破。
那样的衣裳,也许只能出现在T型台上,或者是深宫里,属于每天只以邀宠斗艳为己任的妃子们吧。
我想我生错了年代,如果退回几千年,也许“香云纱”的生意会更好些。现代人不仅品位极低,兼因生活紧张,已经完全不能单纯体会衣裳的优雅之美。
日子平淡地滑过。我们的生活,表面上好像已经恢复到从前的样子——相亲相爱、无波无浪。我们又开始聊天、跳舞、讲故事、喝鸡尾酒,有时会手挽手地在没有荷花的荷花池边散一小会儿步……
但是我们不谈爱情。
只有我们自己明白,从前的日子是再也回不去的了。那平静的湖面下掩藏着的,是惊涛骇浪,是沉睡的火山和海啸。
我怀念旧时无忧的夜晚,点几盏过道灯,三个女人谈情论爱。那时香如的版本是最完美而标准的——她视爱情为信仰,一心一计要做柏如桐的小妻子,为他洗手做羹汤,暖语温存过春宵,然后一起迎接早晨的太阳……
如今,香如已经忘了柏如桐是谁。也许没有真的忘记,只是把他封存在心底最深处了。
念儿说,如果香如想起前生情事,就会痛不欲生、肝肠寸断,从而再死一次。
曾经最爱的,摇身一变成了最恐怖的。柏如桐三个字,等于地狱使者。
念儿自己也有不能碰触的伤痛,那是封宇庭。从前她看上的男人,都无一漏网,手到擒来。但是这一次,是她自己举白旗罢战,她害怕失败,是因为她知道如果败了,她会比封宇庭伤得更重。
封宇庭后来又到剧团去找过她,都被念儿冷言冷语地打发了。
念儿是那样的一个女子——当她待你热情时,不一定真是喜欢,而只是交际的手段,益发使你觉得疏远;而当她对你冷,却可能是撒娇式的矜持,打心眼儿里认为你亲,要对你好,也想要你对她好的。
我在想是不是要帮封宇庭一把,却又不得其法,难道我能够将念儿的地下身份暴露,告诉封宇庭美丽的芭蕾舞演员念儿其实是个脱衣舞娘?那岂不成了报道香如悲剧的无良记者?
然而解不开这个死结,念儿是无论如何不肯亲近封宇庭的。她就是那样一种人——为了躲避失去的痛苦,宁可从来不得到。
况且,我也不知道以一个警察的收入,如何满足念儿膨胀的物质欲?对于念儿来说,钻石和玫瑰在爱情生活占据同等重要的位置,缺一不可。如果失去平衡,他们即使有机会开始,也会注定是一场悲剧。
我只有眼睁睁看着他们两个人深爱着彼此,却偏偏越离越远。
离得最远的,永远都是最相爱的人。
第一批服装完成,念儿请了她的同事们一起给我当模特儿,穿上那些美丽的丝绸让我拍照。
我按照自己在幻景中看到的那样,让演员们做同样的打扮,摆同样的姿势,只可惜,不能要求她们也拥有同样的气质和神情。
那些古代的女子,个个脸上都有一种难以言述的寂寞的艳光——是的,艳,而寂寞。
中国古代的神话和传说,好像都有一种寂寞的况味,无论是男版的夸父逐日还是女版的嫦娥奔月,都一样清冷绝寂,孤独到天荒地老。
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尚如此,何况沦落于滚滚红尘中的凡人女子?
不知是我敏感还是真的,念儿的形容,越来越接近我在镜花水月中看到的女子。尤其当她舞蹈时,仿佛离真实的世界很远,而飘扬于自己的天空,飘扬在一个超越了生死幽明的空间。
她的眼睛望出去,总像是若有所思,看透了生死一样,有种难以描述的震慑力。而且,当她扮演不同的主人公时,她便会具有不同的风采,宛如附体。
照片洗出来,我献宝一样地拿给香如——毕竟,这是她“回来”的惟一目的,是她的“生存”理由。
香如在打字,她的长发束在脑后,白衬衫微微起皱,看起来有种家常的味道,让人很难将她同一个死去的灵魂相提并论。看到那些照片,她并不显得兴奋,神情只有比以往更加茫然,深思地说:“鱼玄机虽然风流,但也不该是这样子的。她既然选择了做道姑,即便不守清规,也多少会有些仙风道骨、与众不同之处。她看见你把她拍成这样,大概会不高兴……”
我有些担心自己是不是冒失了,听香如说话,分明是把古代和现实混为一谈。
“封宇庭是谁?”香如放下照片,忽然问我:“这名字好熟。”
我一惊,难道香如想起来了?封宇庭是经手她案子的警察,她如果想起封宇庭,不也就会想起整个事件的始末,想起柏如桐的背叛,甚至,想起她的跳楼?那么……
背上冷汗沁出,像有蚂蚁在爬,我紧张地注视着香如的反应,缓缓地问:“什么封宇庭?你听谁提起的?”
“念儿。她昨晚整个晚上都在说梦话,一直叫着封宇庭的名字。”
原来如此。我松一口气,故作轻松地笑道:“哦,你听错了。风雨亭是个地方,不是人名。那地方就在念儿的老家,她是想家了。”
“是这样?”香如蹙着眉,仿佛不信,却又说不出,仍是苦苦思索。
我生怕她想起什么,赶紧打岔:“难得我今天回来早,不如我们去花园里走走吧。”
荷花池这种地方,是最容易叫人感觉到季节的转换的——正是林黛玉称赞过的“留得残荷听雨声”的情境,看着残缺凋零的荷叶,才惊觉原来秋已经这样深了。
风从荷塘上吹过,会微微地泛起青苍的雾气。香如穿着白色的衣裳,飘飘欲仙,走在那片凋残的清秋里。在冷碧如霜间,她的一身白衣,迷离如云。
我隔着曲曲弯弯的栏杆看她,隔着一池荷水看她,隔着生与死、梦与醒看她,香如,她是这样的美丽而遥远,遥不可及。
这时候我比任何时候都清楚地意识到她已经是死了的,那依恋徘徊的,只是她的鬼魂。这鬼魂随时都会离我而去,到那时,我将再一次失去她,真真正正地失去她,连魂魄也不能留下。
她停下来,手扶在栏杆上,微微俯下身子,只是一个背影,已经承载着不能言喻的哀伤与疼痛。我赶上几步去扶住她,忧心地问:“香如,你怎么样?”
香如看起来似乎比以往更加苍白虚弱,她望着满塘残荷叹息:“红颜,我的时间不多了。”
我心里又急又痛,迸出泪来:“为什么要这么说?我们会永永远远在一起的,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有很多的好日子要过。”
她握住我的手,声音凄楚轻柔:“红颜,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段日子以来,心里总是很难过,说不出的难过。我有一种感觉,我的时间好像是偷来的,每一天都是侥幸。而现在,要结束的时候到了,我很快就会离开,将再也见不到你见不到念儿,可是,我又不舍得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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