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大恸,抱住香如哭道:“你不要这样说,我们不会分开,永远不会分开的。香如,我那么喜欢和你一起生活,你记得我们以前说过的话吗?我们要彼此相爱,只因为这世界上有你有我而快乐、而存在……”
“我们,要,彼此,相爱?”香如喃喃重复着,眼神里充满团团思虑。
我忽然醒悟,当初说这番话时,是因为香如受到了报纸和柏如桐的双重打击,我为了安慰她才这样说的。现在旧话重提,不是存心要提醒她那幕惨剧的始末吗?
不,不能让她再追想下去,不能让她想起那场噩梦。我胡乱地指着塘中荷叶,急急寻找话题:“香如,你看这荷花塘有多大,可惜我们搬来的晚,没来得及赶上荷花开。明年夏天,我们就有荷花看了,那时满塘开满红白荷花,一定很美。”
说着,我不禁满心怆恻。明年荷花开,唉,不知到了明年此时,香如在还是不在,我们可还有机会一起并肩看荷花吗?
但是香如全无怀疑,她微笑地看着桥下,果然将注意力转移到了荷花上,轻轻说:“昔年哪咤剔骨还父,割肉报母,一缕孤魂悠悠荡荡,遁入深山。恩师太乙真人将他的魂魄裹在荷花中,凡三日夜,哪咤在荷花的花蕊里醒来,荷花为衣,荷叶为裳,获得重生。所以荷花在神话传说里,是拥有起死回生的还魂能力的。”
重生?还魂?我怦然心动,不禁合掌对着满塘荷叶虔诚地祈祷:“荷花哦荷花,如果你真有这种非凡的能力,请你保佑香如的魂,让她在你的庇护下永生,让我不要失去她的陪伴,求你了,好吗?”
香如奇怪地看着我问:“红颜,你在做什么?念念有词的。”
“我,我在回忆我们的中学课本,《爱莲说》。”我笑,并且背诵起来,“莲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真怀念上学时的日子,无忧无虑,只想着一件事:读书。生活那么有计划、有目标,不会像现在这样,茫茫然的总觉好景不长。”香如又陷入她莫名的伤感中,好在很快就抛开了,微笑地说,“中学时写论文,我还记得我有过一篇《论纯洁》,把纯洁分为三种境界,老师给了我满分。当范文贴在学校布告栏上,让我很出了一回风头呢。”
“纯洁的三种境界?”
“是,我将纯洁分为三种,第一种是阳春白雪——自天而降、一尘不染,可是经不起任何的挫折玷污,稍不留神就废了功夫,踩一脚都会变成污水。这样的纯洁,说穿了其实是一种简单苍白,是因为无知而无邪,最做不得准的。第二种是秋空皓月——遗世独立、洁身自好,照耀人间千万年而依然皎洁如故。但是这种纯洁是依靠有意的与世隔绝来维持的,与其说是纯洁,不如说是清高,是有条件的,做不得准的,就像《红楼梦》里的妙玉,‘好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这样的纯洁一旦被摧毁,会比任何人都败得惨……”
她说到这里,停下来,脸上又出现了那种令我忧心的若有所思的神情。我知道她是有感而发了,这番话,说的分明是她自己。我打断她的思索,笑着追问:“第三种呢?说下去呀,第三种纯洁是什么?”
“第三种纯洁,就是这凌波的荷花了,像你刚才背诵的,‘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荷花不是没有见识过什么叫肮脏,也不是不晓得什么叫风流,但是她却不甘于沦落风尘,她是在真正的入世后傲然出世。这一种纯洁才是经历过大波大浪,辨得清大是大非的,是真正的纯洁,是一种智慧,是人生的禅悟,也是纯洁的最高境界。”
“所以,你才最喜欢写风尘女子是吗?”我被香如这一番纯洁论深深地感动了,叹息,“所以你才说你最喜欢的女子是薛涛,她自官宦之女沦为艺妓,名动巴蜀后又隐居浣花溪,素衣道服,恬淡以终老。她是真正拥有入世后而出世的高尚情操的,是吗?”
“是的。我欣赏薛涛那种随遇而安的品格,不卑不亢的德行。古代风俗,每逢农历正月,由初一到三十,仕女们到水边洗衣赏酒,以度厄运。李商隐有诗‘濯锦桃花水,湔裙杜若洲’描写的就是这一盛况。我想薛涛幼时也曾经有湔裙的习惯,然而后来入了娼门,再也不是仕女,不便再濯锦,就改成漂纸了——把宣纸在水面轻轻拂过,沾着桃花的芬芳鲜妍,就成了有名的‘松花纸’。其实这是一种意外所得,只有经历过真正的磨难再重新站起来的人,才有资格说自己是成功而且坚强的,否则,一切不过是运气。”
说得好。但是香如自己,却没有抵得过她生命中的大磨难,她选择了逃离、选择了死亡、选择了落花犹似坠楼人……
泪流下来,直到这一刻,我才真正明白香如执意于穿白衣的深意。
我一生中从不曾认识过第二个比她更加冰清玉洁的女子,她是我心头永远的伤,刻骨难忘。
晚上念儿回来,我拿了那些照片给她看,并告诉她下午香如的反应。
她果然不悦:“你不该让香如看照片。这些东西太真实了,会刺激她。很早以前,人们把照相叫做收魂术,可见鬼魂对于摄影的恐惧。一切可以提醒她真实与幻象的区别的东西都要远离她,免她杯弓蛇影,叫她惊醒。”
我后悔不迭,低了头不说话。
念儿说:“红颜,你有没有觉得,香如最近好像有些不同,她似乎想起来一些什么了。”
“是呀,今天在荷花池,她跟我说她的时间不多了。我深深忧心,这是不是意味着,香如就要离开我们了?”
“我不知道。也许,人有寿,妖鬼也有期限吧。还有一件事……”念儿有些欲言又止,“红颜,你最近觉得身体怎样?”
“普通吧,怎么?”
“你自己不觉得,可是我却留意到你的脸色越来越不好,常常脸上发青,而且情绪也太压抑。”
“可能是睡眠不足吧。”我知道自己是在自欺欺人。我一直在和那些鬼魂打交道,又怎么能不脸色发青呢?
念儿叹息,终于说:“有件事是我一直担心的,但我只是听说,没有验证过,现在看来,这是真的了——我外婆说过,与鬼魂一起生活,即使他们是善意的,也毕竟阴阳异路,此消彼长。红颜,你我的阳气会因此而越来越弱,我还可以借助舞蹈来保护自己,可是你……”
“念儿,我知道你在担心的是什么。不过我已经想过了,如果这是和香如相聚必须付出的代价,我愿意。”
“红颜……”念儿与我紧紧相抱,都觉得仿佛有万语千言要说,又觉所有的话都不必说出来,只要一个眼神,我们已经心灵相通,很明白对方在想什么。香如“死”后,我们三个人的友谊只有更深厚、更亲密无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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