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安慰念儿道:“走一步看一步,过一天是一天吧。总之,我只当每一天相聚的时光都是捡来的,不会去想太多事。你不必为我担心,还是小心照顾香如吧。还有一件事,今天对她有所触动的不只是那些照片,还有一个名字——她问我谁是封宇庭?”
“封宇庭?”念儿的脸倏地红了,眼中却泪光闪烁。她迟疑了一下,忽然答非所问地说,“今天是我在布尔卡的最后一场秀——我已经辞了那份兼差。”
我大震,不禁感触万端。尽管她没有解释,但是我也明白了那里的弦外之意——她是为了封宇庭而辞去这份“兼差”的,舞女如何配警察?即使她不想接受封宇庭的爱情,却仍然在下意识中让自己向他走近。
“那么说你愿意与他开始了吗?”
“绝不。”念儿被蛰了一下似地惊跳起来,“我的选择,和他有什么关系?”
越是反应过激,越说明她的话有多么违心,而封宇庭三个字对于她的意义,又有多么深重。念儿如此矛盾,如此害怕失去,怕到连对自己都不敢承认这份爱的认真,这是我始料未及的。我知道念儿爱上了封宇庭,可是我没有想到,身经百战的念儿,也会爱得这样深、这样苦。
“有些事,如果不亲自面对,就永远都不会知道答案。”我轻轻提醒念儿,“就算是个负数,也总好过没有。”
“你自己相信这句话吗?”念儿反问我。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不过香如以前跟我们讲过《资本论》,她说爱情和科学一样,都需要信任和勇气。上帝说:没有看见就相信的人是有福的。我想爱情也是一样。”
“那么你相信爱情吗?”念儿再一次问我。
我略微踟蹰,然后答她:“我想这世上绝对有真实的爱情存在,只要相信,就一定能遇到,只是不一定会得到。”
“红颜,你真好,真可爱。”念儿忽然凄楚地笑了,“我们三个人里,只有你还仍然相信爱情,还相信只要有勇气,就会有机会。可是为什么你不试着去问问那位郁先生,看他肯不肯抛妻弃子来爱你呢?”
十四、当爱情谢幕
关于水仙,在中国和西方各有一个美丽而伤感的传说——
古希腊神话中,美少年纳瑟斯花容月貌、皎洁无伦。不知有多少女神爱慕着他,期待得到他的青睐。可是一个人的样子长得太好了,眼光就变得很高、很挑剔,孤芳自赏、目无下尘。失意的女神们向上帝祈求:让那个眼睛长在额头上的少年受到教训吧,让他的爱情走投无路吧。美丽而寂寞的纳瑟斯受到这因爱生恨的诅咒,寻寻觅觅,穷其一生都不能找到与自己相匹配的女子结为神仙眷侣。直到有一天,他在早晨的溪水里看到自己的投影,竟然深深钟情,绝望地爱上了自己的影子。他知道,最美的事物必定是举世无双、独一无二的,寻找伴侣的梦因为完美而破灭,纳瑟斯决然地投身水中,化为水仙花——这便是所谓“水仙花情结”的来历,喻以自恋。
然而自恋有什么错呢?中国不是有句话叫做“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自恋,也是一种执著。
不过中国的水仙花却并不自恋,而代表暗恋。三国时候,七步成诗的曹子建爱上了自己的嫂嫂——汉献帝曹丕之妃甄氏,两人情投意合却相见恨晚,这一场乱伦之恋注定是没有结果的。甄氏因此相思成疾,抑郁而终;曹植也一蹶不振,自此放浪形骸,落拓江湖。一夜系舟洛水,半梦半醒间,忽见一女子冰绡霞帔,御风踏浪而来,“明眸善睐,凌波微步,罗袜生尘,若飞若扬”,正是那生前不能成伴、死后但愿双飞的意中人甄妃。原来,她已经化为洛神,在这里等待曹植很久了。两人在梦中抵死缠绵,只愿天上人间,永不分离。然而天亮了,梦醒了,洛神消失了,但是洛水江面上,却开满了金盏银台的鲜花——那花朵纤尘不染、凌波开放,正如同洛神甄妃高洁的爱情。
自恋也好,暗恋也好,水仙的爱情永远可望不可即。“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理想的爱情在彼岸,得不到的才最好,这大概便是爱的至大无奈了。
——《流芳百世》之花魂篇
我已经很久不见玉米,久得开始怀疑他是不是还记得有我这样一个人存在,久得念儿提到他的名字时居然感到陌生,久得早晨看见他站在香云纱店前,还以为自己的妄想症竟然在大白天也会发作。
他站在我面前,站在“香云纱”的招牌下,站在秋日早晨清凉的风里,站在冷漠如异乡的街头。他说:“我试过了,但是做不到。我不能同意和你分手。我知道这样做很自私,对你很不公平,但是我没有办法。我去过你住的地方找你,他们说你搬走了……所以我站在这里,等你来告诉我该怎么做。你要我怎么做,我便怎么做,只要你答应不离开我。”
我看着他因憔悴而益发使我心动的面孔,听着他深情的表白,不是不想就这样奔入他的怀中,与他言归于好,就像上次做过的那样。但是小金的面孔倏然从眼前闪过,绊住我的脚步,提醒着我的理智。
“我搬了家,现在住在风荷园……”我准确地报出我的门牌号码,那个他应该比我更熟悉的号码,“是小金租给我的,她没有告诉你吗?”
玉米蓦地愣住,半晌,他艰难地开口:“立刻搬出来,我另外给你找房子。”
“你要跟你老婆争房客?”我耸一耸肩,故意轻佻地问,“我现在的房租是一个月一千块,你打算要多少呢?”
“红颜,别开玩笑。”玉米的语气和脸色都非常严肃,“小金都跟你说过什么?”
我忽然对他那个如临大敌的态度非常反感。既然这样怕老婆,又何必一而再再而三地招惹我呢?
这一刻的玉米,多么像曾经的柏如桐,他们的爱,都一样吝啬而自私,规定了种种前提条件,一旦条件不符,爱也就应声破灭。念儿曾对我说过,爱情不可考验。而对于玉米,甚至爱情不必考验,因为我根本可以预知那考验的结果——他连让老婆知道这一段畸恋都不敢,何况其他?
就在一分钟以前,他还对我说“你要我怎么做,我便怎么做”,然而我刚一提到小金,他已经在要求我该怎么做了——他之前的大方,不过是因为赌定我不可能要求他做任何事,我对于他,从来都只有付出没有要求。即便是现在,我也仍然没有打算要求他。
“玉米,你害怕什么呢?”我注视着他,想在他的眼睛里寻到一点儿真心。
然而他铁青着脸,一言不发。有时候一言不发比唇枪舌剑伤人更深,也背叛得更彻底。
我叹息,绕过他的身侧,取出钥匙开门。
他闪在一旁,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默默地看我打起卷帘门,跟进店里来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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