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照例说:“爹说怎么好便怎么好吧。”说完了,又很顺口地几乎是很不经意地说,“不过嫁之前,我想去城里打几年工。再不去,以后便没机会了。”
说出口,她才为自己惊讶起来。她在说这句话之前是完全没有概念的,然而一旦说出来,便成了决定,成了了不起的大愿望、大志向。她且为自己的坚持激动起来,眼里又汪了泪,泪盈盈地看着父亲,很坚持地说:“我想先去城里打几年工。”
父亲要愣一愣才能想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他不觉得这想法有什么高明,同样也不觉得这想法有什么不妥,便随意地嘀咕了一句:“等我同亲家说说看。”
事情竟这样简单地解决了。那些提亲的人家,听说这女孩子有向外之心,便大都撤回八字打了退堂鼓,且说:“亏她会想。进了城开了眼,还会再好好回来做人家媳妇吗?女大十八变,谁晓得会变成什么样回来。”
剩下那一家赞成她进城并且愿意介绍她进城帮工的,自然便成了合适的人选。两家遂正正式式见了面,递了帖,请了酒席,亲事就算定下来了。
她看到他未来的丈夫,姓顾,也没正式名字,因为行三,便人称顾三。大着她几岁,下巴上已有淡淡胡须,很会干农活,闲时便往城里打工,所以有路数,愿意介绍她给东家做丫头——她本来就叫做“丫头”的么,真是顺理成章。
那是二月,刚过完年不久,他要进城了,带她一同走。
他扛着一株桃花树,树根盘得很大,带着土,相当重,枝上打满花苞,撒下一路香气。她跟在他后面,东张西望,不时有风景误了她的行程,但是循着花香追几步,必然可以赶上。
休息时,他们肩并肩地坐在大石上,掰一块馍喝几口水。他擦着一头一脸的汗,慢慢同她讲:“我带你去见卢老爷——卢府很大的,很有势力,讲究多。好比这桃花树,他们自己已经有桃花林子,可还是每年都叫人从各地扛开得最好的桃花树来,栽下去就开花了,时间赶得刚刚好。我早半个月就得满山转,选定好几棵又大又粗花苞壮的树,走前一晚再查一遍,认定一棵,连根带土挖出来。这份礼比什么都叫老爷高兴,又不用花钱,只是太费事,而且不妥当——要是送到城里,栽下去不开花,又或是树死了,老爷是要发火的。所以好多人都不敢赌,只有我不怕。我最熟悉花性了,会选,会挖,还会种,我选好的桃树种下去,不出两天,准开一树好桃花……”
他讲得兴高采烈,眉飞色舞。他的自信和骄傲影响了她,她仿佛看到偌大一片桃花林,开得如火如荼,云蒸霞蔚。她在这桃花的香气中见到了自己的辉煌未来,莫名地觉得兴奋,觉得大有可为。
他们在路上走了三天才来到城里,来到卢府的门前。他不急着上门,先把她安顿在相熟的客栈里,叫伙计给她饭吃,给她打水洗脸,又叫她好好照看着桃花树不要让人折了枝子毁了根。他自己又径直去澡堂子洗了澡剃了头,换身干净衣裳才转回来,变成了另一个爽利人。
她看着他,忽然有些自惭形秽起来,嗫嚅着:“我的衣裳……”他笑笑地安慰她,“你不用换,进了卢府,他们自然会给你新衣裳穿。”端详一下,又说,“把辫子重新打一打就好。”
于是她便对着镜子把辫子打散,又仔仔细细地重新编起。镜子里的小脸紧绷着,有种与年龄不相匹配的严肃紧张,让她觉得陌生。乡下女孩子没有照镜子的习惯,总是在早晨洗过脸后对着铜盆里的水压一把头发就好;镜子也有,小小的一面,收在箱子底,是娘成亲时的陪嫁,除非逢年过节,等闲不肯拿出来用的。
辫子系得很紧,油黑粗亮,完全不像是营养不良。当她从事着这种仪式的时候,卢府的阵仗便在她心目中威武堂皇起来。这是她对卢府的第一印象——还在进卢府之前,她已经被顾三的谨慎、被打满花苞的桃树、被客栈里明亮完整的镜子、被自己即将被换掉的旧衣裳以及重新编结的辫子给镇住了,稚嫩的心里,充满着对未知势力的敬畏、崇仰以及莫名的向往……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窗里的莘莘学子们稚嫩而毫无感情地朗诵着,如小和尚念经,不关痛痒。
然而心爱,不会说话的心爱却是在心里字字珠玑,句句重现。她不仅可以流利地默出那些诗句,更能够深刻地理解,清楚地知道盘中餐的来之不易——因为,丫头知道。
城里的孩子是不可能想像饥寒交迫的真实意义的。然而丫头,丫头的童年记忆里最清晰的感觉就是冷,就是饿。
有风吹过,枝桠摇动间,一朵桃花飘飘拂拂地飞落下来。心爱伸手接住了,不禁轻轻叹一口气,看着头顶的桃花树——她的一生都同桃花有关,仿佛中了桃花的蛊,恩怨纠缠。
只是不知道,那个扛着一树桃花带自己进城的顾三后来怎么样了。
听说太太让李管家用一笔钱劝他退婚。顾三本来不愿意的,可是架不住李管家的软硬兼施。管家说:“我知道你们下订了的,给了多少聘金,卢府三倍补给你,不叫你吃亏便是;有了钱,还怕没地儿娶媳妇去?说是下订了,毕竟没过门,就不算你的人;再说了,女大不中留,她自己已经千肯万肯了,你不肯也没用不是?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你把她领回去,她眼已经开了,心已经野了,会跟着你好好过?她生成这么个狐媚样子,留在家里,还不是留了个祸害,保不定将来会惹出些什么糟烦,到时候你一分钱也收不到,还不如早打发了,眼不见心为静。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一席话说得顾三耷拉了脑袋,心里一万个不愿意,嘴上却一句也说不出来。李管家说的句句都是醒世恒言,叫他辩无可辩,诉无可诉。苦力人的痛苦从来都不能深沉,他算一算自己在这件事上的得失——失了一个未过门的媳妇,得到三倍于聘礼的赔偿——足以另娶一个进门了,也还划算,便将原已低得很低的头又往深里低了一低,算是点头。
农忙的时候,他拿着那三倍于彩礼的赔偿和工钱回去了。回去了,就再也没有回来。
顾三,不知道该不该算她的第一个男人。虽然没有肌肤之亲,却是惟一和她拥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正儿八经订过亲的人,算是她的半个丈夫了。
她有时候也不禁会想:倘若当年不是跟着一树桃花进了城,倘若守在乡下等着顾三,嫁给他,日出而做,日落而息,春天时依着时令播下当年的心愿,冬天则裹紧被子算计着瑞雪兆丰年,日子未必就比后来难过。说不定死后真是可以上天堂的。
但是那样便不会认识大少爷。不认识大少爷,一生怎么能叫活过?
心爱再叹一口气,听到放学铃响了。她站起来,把顾三和桃花都抛至脑后,脸上露出笑容,她知道,克凡就要放学了,他们又可以在一起了。
第三章十三岁:生日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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