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起那个关于碧云天黄叶地的画面,想起画面中踏着落叶在湖边散步的俪影,刚才 苏慕说他们前世有过很深的渊源,莫非,那个湖边的男人,竟会是他? 七 沉默是刀 苏慕走在街上,走在人群中,却感觉走在沙漠,走在大江边,有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凉 ,心里既空洞又满溢。 空洞地觉得万念俱灰,同时又充满了莫名的悲哀和沮丧。 不仅是因为雪冰蝉拒绝了她,更是因为越想起前世的孽缘,就越让他觉得压抑。那旷世的 恩情和骇人的辜负,是一个正常的现代人所没有办法接受的,甚至,不能够相信。 太违背人性了! 天阴沉沉的,而且闷热,时时有隐隐的雷声喑哑地响了一半便停止,仿佛老天爷在咳嗽。 鸣蝉在树枝间嘶声地叫,呕心沥血般辛苦。 “要下雨了!”行人喊着,急匆匆地赶路,一片乱世景像。蓦然平地起了一阵风,没有带 来半点凉爽,反而灰乎乎地更让人觉得粘湿雾数。 外面世界的逼挤杂乱和冰蝉大厦里的阴凉整洁,完全是两个人间。 所以,何必又要逼使雪冰蝉想起呢?何必要把雪冰蝉自她的世界拉到自己的世界里来呢? 广场上的人已经散去,笛声仿佛被谁忽然掐断了,蛇人竹叶青远远看到苏慕从大厦里出来 ,立即收拾残局,扭着腰肢迎上来,“嗨,见到雪冰蝉了吗?” 苏慕没好气地看着她:“现在你又认得我了?”他还记着那张星宿纸牌的糗事。 “她想起来了吗?”蛇人不以为忤,妖媚地笑,“你今天扮相不错。至少她已经肯见你了 ,就算是一大进步。” “进步?我说是终点才对。”苏慕摊开手。“喂,蛇兄,别再为我的事操心了,算了吧。 ” “你打算放弃了?” “我放弃。”苏慕灰心地看着她,很奇怪,无论竹叶青打扮得多么娇艳,扭捏得如何婉转 ,他都没办法把她当成一个女人,他看她的眼神,就像看一堵透明玻璃墙,眼睛直穿过去 ,望向很远的地方。而他说话的口气,也完全不似对她交谈,而更像自言自语:“她不记 得我,一丝一毫也不记得。我认输了。不管后半生我还要承受多少灾难磨折,我认了,不 想再做任何努力。既然这一切是我欠她的,既然受苦就是我来世上走这一回的任务,那就 受吧,再大的苦,也总有到头的一天,到我死了,一切也就了了。” “死了也不能了!”蛇人阴恻恻地说,“喝孟婆汤是地狱的规矩,凡人无权决定记得或忘 记。而你逆天行事,让雪冰蝉在活着的时候就做了死后才可以做的事,违背天理循环,一 定要接受惩罚!你们的债,是一世世一代代都还不清的,除非,她可以记起来前世的一切 ,并且原谅你,宽恕你,重新同你言归于好,只有这样,灾难才可以结束,你们的轮回, 才能真正停止。” 轮回?苏慕闭上眼睛,仿佛看到一条无止无尽的暗道,永无边际地延伸下去,沿途遍布荆 棘,而自己在路上跌爬滚打,弄得一身伤,却永远走不到尽头。 什么是轮回?轮回就是无穷无尽,周而复始,连死都不能自决。 有雷声滚过天际,苏慕突然忍无可忍,号叫起来:“老天在决定这盘棋,说什么主持正义 ,说什么报应不爽,可是,又是谁让我伤害雪冰蝉的?是谁让雪冰蝉喝下忘情散的?既然 所有的事都由天注定,那么这一切,不也是老天犯的错吗?为什么又借口错误来惩罚我? 如果该惩罚,也先该罚天!罚天!” 竹叶青大惊失色:“反了!你怎么敢骂天?怎么敢指责天的错?” “我骂了又怎样?”苏慕不管不顾,索性叉着腰,指着天大骂起来,“老天,你听着:整 天玩什么天理循环,说什么天经地义,根本就是胡扯!你把红尘男女视如草芥,弄于股掌 ,让他们自相残杀,让他们受尽冻饿疾病之苦,让他们因为绝望而服从你,乞求你,让他 们生生代代在你的阴影下苟延残喘,苦苦偷生,你做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不过是一场 游戏,一盘棋局!还装什么正经,说什么道义?别再给自己贴金了!你不过是要我们怕你 !我偏不怕又怎样?你已经把我打进十八层地狱,已经让我生死轮回不得安宁了,你还能 怎样?你来呀!你有什么招术你使呀!你让我变猪,变狗,让我做孤魂野鬼,永世不得超 生,随便你!你做好了!你玩好了!我不在乎!我不怕你!你来呀,你来呀!” 他叫骂着,指手顿足,状若疯狂。蛇人早已吓得呆住了,她从没有看过一个人有这样的勇 气,一个人,连天都不怕,连死都不怕,连变猪变狗永世不得超生都不怕,你还能拿他怎 么样呢?就是老天也拿他没有办法了吧? 乌云层层堆积,越压越低,蛇人看着天想,就要打雷了,就要下雨了,就要电闪雷鸣,天 打雷霹了!这个狂妄的苏慕就要被电火烧成一具僵尸,会死得很难看。蛇人甚至不由自主 地往后退了退,不仅是怕这个满口脏话骂声不绝的狂人,更是怕老天惩罚他的时候会殃及 池鱼。 然而,就在这时候,云隙间忽然透过一丝光亮,接着,越来越亮,云开霁散,阳光重新普 照了大地,街上人多了起来,一个头上扎着缎带的小姑娘走过来,甜甜地笑着说:“今天 是我们冰店开张第一天,免费迎宾,请品尝!”说着端上一只精致的玻璃盘,盘子里是两 只看一眼也觉清凉的柠檬冰球。 这么闷湿压抑的天气里,两枚冰球无异于仙果,真是太让人渴望了。苏慕正骂得口干舌燥 ,看到冰球,立刻接过盘子,大口大口地吞进嘴里,一边呜呜地说:“好美味,可惜太少 了,要是有两杯冰水才更过瘾!” 蛇人眼红地挤过去:“喂喂,别那么不仗义,让给我一只嘛,让我尝一个嘛。小妹妹,给 我一盘好不好?” “可是只有这一盘耶。”小女孩看也不看她,又从冰桶中取出一纸杯冰冻西瓜汁来,冲着 苏慕甜甜地问:“先生要喝水吗?这也是免费品尝的!” “要喝!要喝!好!好极了!”苏慕抢过杯来,一饮而尽,又问,“你们还有什么可以免 费品尝的,都拿出来吧。” “还有点心,这是新出炉的芙蓉蛋挞,这是樱桃蛋糕,这是芒果蛋饼,这是雪梨……” “都好,都好,来,让我每样尝一块。”苏慕笑得合不拢嘴,一边大快朵颐,一边连声赞 美。有生以来,什么时候一下子尝过这么多美味呀,简直飞来艳福,心满意足。 而蛇人,早在一旁看得呆了,这个倒了八辈子霉的苏慕,不是该喝水噎着,走路摔着,经 商赔着,开车撞着的吗?怎么忽然间运气这样好起来?连免费午餐这样的好事儿都能让他 遇上了? 莫非,当一个人到了无所畏惧,连天也不怕的时候,天就该怕他了? 事实证明,蛇人的猜测对极了。 那以后,苏慕的运气忽然好转了,而且简直好得不得了,不仅在一个月内连升三级再次坐 到了销售经理的位子上,而且待遇还比以前要好,薪酬高两倍,并且有专车使用。 无论什么时候上饭店,总能遇到酬宾打折;开车上街,总是一路绿灯,而停车的时候,永 远空着一个车位仿佛虚席以待;走在路上,随便低一下头都可以捡到钞票;跟客户谈判, 三言两语就可以成为过命的交情,再优惠的条件也可以拿得到;最令人艳羡的是,只要是 跟他有过一面之交的女人,都会在第一时间里爱上他,频频地对他抛媚眼,那样子,就好 像随便他一点头,对方就会合身扑上似的。 然而苏慕却未见得开心,他眼里再也看不到任何脂浓粉艳,心里只有雪冰蝉一个人,无论 她怎么绝情,怎么烦恶他,他却只是想着她,希望能再见一面,哪怕被她呵斥也是好的。 然而,是自己亲口承诺过的:从今以后,都不来烦她。自己又怎么可以食言呢? 苏慕受尽了相思之苦,睡里梦里都只想着雪冰蝉,她的冷漠,她的绝情,在他,都是一种 莫大的吸引,魂牵梦系,刻不能忘。如果不能再见她一面,再多的物质再好的运气又有什 么用呢?悲苦求生的时候,尚有很多事可以牵扯他的精力,可是现在万事顺遂,再没什么 事情需要分心,雪冰蝉的影子就更加鲜明地出现在眼前,而相思的痛苦,也就越发深重。 那是比走路摔跤喝水打嗝都疼痛的一种打击。苏慕简直快被这想念折磨得疯了。 他终于再去请教竹叶青。 “竹叶青,我请求你。”苏慕的眼光穿过竹叶青的眼睛,像一个发高烧的人在自言自语, 由于灼热的渴望,使他说话的样子看起来就像在说胡话,“有什么办法,可以让我得到雪 冰蝉的芳心?我愿意付一切的代价,割头剔骨都无所谓。” 竹叶青胜利地笑起来,双手握拳举起在胸前,做出祈祷的样子,崇拜地看着上苍:“天啊 ,至高无上的天啊,我再一次看到了你那无穷无尽的魔力,看到了你无所不能的法旨,你 是在惩罚这个罪人吗?你是在对他的不敬做出裁决吗?世人啊,渺小的浅薄的自以为是的 世人,得到一点点就得意忘形,失去一点点就哭天抢地,他们是多么地愚昧,多么地平庸 ,他们怎么会懂得您的法力无边不可抗拒?怎么能体会得出您的神通广大无远弗届?” 她随手一抓,就不知从什么地方抓出两条蛇来,随心所欲地玩弄着。她吻着那两条蛇,人 的舌头与蛇的舌头纠缠在一起,让苏慕突然觉得一阵心头翻滚,几欲呕吐。 然而,苏慕越难受,竹叶青仿佛就越得意,她低下头,做出俯视的样子,好像在俯视一条 狗,扭动水蛇腰,瞪起三角眼,蛇吐信子一样地唇枪舌剑:“苏慕,你终于又来求我了吗 ?你再不骂天了?你不是说你不在乎不害怕吗?不是说永世不得超生都无所谓吗?怎么, 过了几天安逸日子,就又贪恋温柔起来了?人啊,卑微渺小的人啊,就是这么得寸进尺, 不知悔改!” 苏慕跌坐下来,忽然明白了,难怪这段日子运气好得不像话,却原来,又是老天的一步闲 棋,一场游戏,一次播弄而已。 世事岂非从来都是这样的,有时人为了吃苦而绝望,有时却是因为尝到一点甜头而变得怯 弱委琐。 老天爷乃至天下所有的老板,都懂得运用这样一种手势:一点苦头,一点甜头,便让人志 气全消。 人的七情六欲,竟也在天的控制之中! 然而,既如是,老天和人的力量相差悬殊,又何必视人为对手,如此大费周章?如果天可 以决定自己是否相思,那么,天也该能够决定他是否背叛,又怎么会有自己戟手问天的一 幕?又怎么会允许自己愤怒,抗拒,对天置疑? 不,天不是万能的!人,也不是完全无力,束手就缚的! 苏慕站起来,凛然地说:“好,我不求你!我不相信你的天真的神通广大,无所不能。不 然,他又为什么要苦苦相逼,让我承认他的万能?他直接控制我的思维和信仰不就算了, 这么麻烦干什么?要我说,天是天底下最无聊,最多余的玩意儿!我就是不怕他!我的爱 与恨,要自己来决定!” 说完,苏慕大踏步地走了出去,头都不再回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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