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望着黛儿,她的眼里充满着对爱的渴望,是一只鲸游在金鱼缸里的那种不足与渴望。
她不是没有爱,只是不满于她所得到的爱。
她想要得更多。
她想要整个大海。
虽然那里也许充满风浪,但那毕竟是大海。
回到北京,黛儿收敛了许多,连穿着打扮也不比以往暴露,变得淑女起来。然而再普通的衣服穿在她身上,也别有一种风情。
一天上古文欣赏,黛儿穿了件半袖翠绿色衬衫,同质地窄腿七分裤,袖口与裤管均密密地绣了一圈儿花边,平时飞散的长发今天梳成两只麻花辫子搭在胸前,辫梢还系着绿绸带的蝴蝶结儿,清灵秀丽得就像刚从民国时期的旧画儿里走出来的一样,连古文学老教授都被惹得频频从讲义上抬起眼来。
我忍不住叹息:“黛儿,如果我是男人,我真的也会被美色所迷。”
怎敢再骂那些迷恋黛儿的男人爱得肤浅?美色当前,谁又是深沉的智者?
她变得沉默,更变得忧郁,一双大眼睛越发漆黑如星。而且疯狂地迷上电脑,拒绝了所有追求者上门,一下课便揣着上机卡躲到电机室里做网虫。
开始我以为这一切的变化是为了阿伦,但是不久便发现自己错了。
傍晚,窗外阴雨如晦,黛儿在宿舍里大声朗读安徒生童话《雪人儿》:“雪人儿看到了火炉,那明媚的火焰正是爱情的象征,没有一双眼睛比它更加明亮,没有一个笑容比它更加温暖,它照亮了雪人儿的心,于是那颗心变得柔软而痛楚,它感觉到身上发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情感,它不了解,但是所有别的人,只要不是雪做的,都会了解的。”
黛儿抬起头问我:“艳儿,你了解吗?”
“了解。小心防火,危险勿近。”
黛儿没有笑,却忽然没头没脑地问出一句:“艳儿,如果我想去西安工作,你会不会帮我搭线?”
“去西安?为什么?”我惊讶地停下笔,毕业考在即,我连年优秀,可不愿在最后关头痛失晚节。但是黛儿的提议太过奇突,我知道她父母是早已计划好要她一毕业即出国的,怎么竟会忽然想到去西安?
“因为子期不愿意来南方。”黛儿低下头说,“他说他父母都在陕西,不方便远离。”
“子期?子期是谁?”
“子期就是子期呀。”黛儿责备我,“还是你帮我牵的线,怎么倒忘了。”
我想了许久才想起香港咖啡座的那次邂逅,恍然大悟,“是他呀,你们后来联系上了?”
“我和他一直都有通信。”
我这才知道黛儿天天去机房是为了同高子期网上聊天,不禁叹息:“原来世上真有一见钟情这回事儿。”
黛儿低下头:“在遇到他之前,我也不知道爱情原来是这个样子的。”
她说得这样温柔缠绵,我亦不由认真起来。“那么,现在进行到哪一阶段了?可有谈婚论嫁?”
“没有。”黛儿的眼中竟难得地有了几分忧郁,她略带彷徨地说,“我已经决定去西安找他,我想天天见到他,你帮我好不好?”
“可是,你爸爸妈妈会同意吗?你原来不是打算一毕业就出国的吗?”
“原来我不认识子期。”
“这么说,你的前途将为子期而改写?”
“我的一生都将为他改变。”黛儿很坚定地说,“男人和女人的恋爱是一场战争,谁先爱上谁,谁就输了。我输了,我愿意!”
“我愿意”,这像是新婚夫妇在教父前永结同心的誓言呢。我诧异,黛儿这回竟是来真的。她眼中的光焰炽热而坚决,有一种燃烧的姿态,令我隐隐不安。谁看过雪人的燃烧?那样冰清玉洁的一种毁灭,便如黛儿的爱吧?
回到西安,我立即着手四处张罗着给自己和黛儿找工作。
父亲说:“其实何必到处应聘呢,唐禹那儿正缺人手,你们两个一起过去帮忙不是正好?”
我却不愿意继续仰唐家人鼻息,只肯答应介绍黛儿给哥哥做秘书。
哥哥起初还不愿意,怕刚毕业的大学生没经验,可是见到黛儿照片,便立刻满面笑容地答应下来,理由很简单,“凭黛儿这张脸,根本不需要任何经验,只要她肯在陪我见客户时多笑两下已经比什么都强。”
事情就这样说定下来,约好黛儿过完“十一”即来西安上任。
我自己,则应聘到一家杂志社考取了一份见习记者的工作,月薪三百大元,可是一天倒要打卡四次。人家说时间即是生命,可是记者的生命恁地不值钱。
在大学里习惯了自由自在的生活,我已经不能再忍受寄人篱下的感觉,找到工作后第一件事就是藉口要陪黛儿,向父母提出租房另居。
母亲原本颇不乐意,但见我意思坚决也就算了。
搬家那天,我请父母吃了顿饭,郑重表示我搬出唐家并不代表会忘了他们,今生今世,他们都是我最亲最近的父亲母亲。
饭后自然又是唐禹送行,不过这次更为彻底,一直将我连人带行李送到西大街的新居。
西大街是一条老街。
老,而且穷。满面风霜,衣衫褴褛。路面都打着补丁,十余步的距离,可以看到修自不同时候的五六种砖石。房屋只有两层高,路灯也黯淡,只照得见眼下几步远。
说是“新居”,不过是对我这个“新客”而言,其实房子只怕已有半百年纪。
可是房租出奇地低。这一条优点足以抵过其他十条缺点。只是委屈了黛儿,那么光芒灿烂的人偏偏要住进这样黯淡无光的所在。
住进来第二周,父亲突然上门拜访。
幸好我前一天刚刚备下几种生活必需品,于是烧开水沏出茶来,又下厨弄了几味小菜,总算不至十分怠慢。
父亲叹息:“艳儿,你长大了。”停一下,又问:“有没有想过开始寻找生身父母?”
我立刻回答:“您就是我亲生父亲。我不必再寻找第二个父亲。”
父亲便不再说话了。我知道他们还在为我的搬家心生芥蒂,言谈越发谨慎。其实亲生儿工作后搬出与父母分居的也很多,只是人家便不必担我这些心事。
饭后,陪父亲沿着西大街散步。
街道很破,许多老房子都拆掉了,可是又没有拆干净,露出钢筋水泥的内脏,十分奇突。店铺多半冷清,稀稀落落摆着几件过了时的商品,不知卖不卖得出,没有人关心。橱窗也马虎,仿真模特儿被剥了衣裳,无尊严地裸露着,胳膊腿上一片青紫,连着手腕与臂的螺丝有些松动了,露出黑色的铁锈来,看着有种触目惊心的感觉。
整条路,都是伤痕累累的。
路边的树也老了,一色的中国槐,早已绿荫成盖,于路两旁遥遥招呼着,越来越亲近,几乎连接起来,遮蔽整个天空。有一棵树,拦腰处奇怪地肿出一大圈来,成球状,足有本身两个粗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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