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上一只唐朝鬼_西岭雪【完结】(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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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说,那是树在疼。比方树还在幼年时被勒了铁丝,那么就会在伤处不断分泌树汁,日复一日,逐渐增厚。

  我的眼前忽然显出一幅景像来:树长了舌头,软的,湿濡的,含羞带痛地,于静夜悄悄吐出,一下又一下,舔舐自己的伤处。伤口结了痂,渐渐愈合了,却留下一道疤,日益加固,终于成了今天的模样。

  树,也是有记忆的。

  我不禁低下头去。

  父亲说:“其实在历史上西大街曾经是很显赫的。隋唐时候,这一代地处皇城中心,西大街为皇城内第四横街,钟鼓楼都在这条街上。宋、元、明、清,历代官府都集中在这里,所以名副其实,又叫“指挥街”,等闲人是不能轻易踏入的。只可惜后来城市中心东移,原来位居广济街迎祥观一带的钟楼便被迁走了。奇怪的是,钟楼搬迁以后,原先钟楼上的景云钟就再也敲不响了,而西大街也一年年败落下来。”

  父亲再度吟起那句诗来,“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他吟诗的时候,眼睛看着我。我知道他又想起我的身世来了,忽然之间,我觉得与西大街亲近了许多。隋唐,皇城,第四横街……这些名字听起来都好熟悉,好亲切。也许,我真的会在西大街上,有所奇遇破解我的出身之谜也说不定吧?

  送走父亲许久,仍觉得心中坠坠。眼中总是浮现出那棵树来。

  幼时的伤,是内伤,用尽一生也不能愈合。

  我和树一样,都忘不掉。

  黛儿来西安那天,我和哥哥一起到火车站接车,在站台上见到衣冠楚楚的高子期,虽然这之前不过一面之缘,且又经年未见,我还是把他一眼认了出来,毕竟男人长得像他那么英俊清爽的不多。

  难得的是高子期也还记得我,满面春风地招呼:“唐小姐,好久不见。”

  我为他和哥哥做介绍,强调说:“高子期,黛儿的男朋友。”

  子期笑了一笑,而哥哥脸上一呆。

  这时候车已进站,子期小跑两步赶上前去,哥哥小声抱怨:“你没说过黛儿已经有男朋友。”

  我故做不解:“这同应聘秘书有关系吗?”

  “空通”一声,火车停稳,黛儿出现在车门口,见到子期,欢呼一声跳下车来,两人就当着满世界表情不一的眼睛公然热吻起来。

  哥哥嫉妒得脸都红了,悻悻说:“色情男女!”

  我笑:“应该说性情中人才是。”上前拍一拍黛儿肩膊,“喂喂,留点口水说话好不好?”

  黛儿这才注意到我的存在,又大惊小怪欢呼一声,上来给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我笑着推开她,“去去去,同男朋友亲热够了,把剩余热情施舍在我身上,才不稀罕呢。”顺手拖过我哥哥,“这是唐禹,你未来老板。”

  唐禹反正没份献殷勤,索性板起脸来做足一个老板应有的戏份,微欠一欠身,庄重地说:“欢迎陈小姐加盟敝公司。”

  黛儿眯起眼一笑:“没想到我会有这样年轻英俊的一位老板。”

  哥哥脸上不由又是一呆。

  接着我们一行四人去香格里拉吃自助餐,说好了唐禹请客,可是高子期不做声地到柜台把帐结了。

  我对他更加好感,称赞说:“这才是绅士风度。”

  唐禹仍然莫名其妙地吃醋,“嘴乖腿勤而已,导游的职业病。真奇怪为什么女人都喜欢小白脸。”

  我笑:“吃的好没来由的醋。哥,你不是有女朋友吗?”

  “吹了。”

  “为什么?我听说她条件不错,还是个什么经理呢。”

  “妈妈对女强人不感冒,说她比我还像男人,我要是娶了她,将来准没好日子过。”唐禹悻悻说:“看着吧,下次我非找个女人中的女人,胸大无脑那种,白纸一张,随我涂点。”

  我大笑。

  经此一役,唐禹对黛儿再不抱暇思绮念,坦坦荡荡只拿她当女秘书看待。黛儿反而诧异,对我说:“难得有男人在我面前这样正人君子,你们唐家的人个个不同凡响。”

  我笑:“南方的秀才北方的将,陕西的黄土埋皇上。西安城的地底下埋了那么多的皇帝,滋养出的子民又怎能没几分皇家气派?”

  后来我将这番话转述给老哥,唐禹得意,从此越发矜持。

  唐禹的皮包公司原本发际于我那一十五只金镯子。如今三年之期已过,唐禹却一直不提赎回的事,我心知事情有变,也只好不问一字。难得公司渐见规模,有闲时我曾专门去参观过一次,写字楼里租用着小小一个套间,传真电脑也都还齐全,书柜里装满大部头封面烫金的商业书,不知是用来看还是用来摆设,但总算已经上了轨道,我那镯子也就算没有白奉献一回了。

  转眼冬至,黛儿在秘书岗位上已经驾轻就熟,虽然不会十分出色,却也胜任有余。

  我也从见习记者转为正式工,收入大幅度增高,虽然薪水仍然三百,但是加了编辑费,按版面支取,多劳多得,应付日常消费已经绰绰有余。

  可是随着我文笔的越磨越快,文章的品味却越来越低,用黛儿的话说就是:挖人家墙角以为自家稻粱谋。

  没办法,不知怎的如今期刊圈盛行一股所谓纪实风,各大报刊都在四处搜求案例奇闻,拳头与枕头齐飞,暴力和色情共舞,翻开杂志来,满眼所见不是杀人,就是乱伦。古人云:君子不饮盗泉之水,连写着“盗泉”两字的水源都认为不洁,渴死不肯饮用。而今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我辈枉为文人,遇盗泉岂止饮水,简直甘之如醴,以诲淫诲盗为己任,想来真令人志短。

  我负责的是娱乐版,每天挟了相机四处采访花边新闻,渐渐与各影视公司混得烂熟。

  导演戏谑:“其实唐小姐眉清目秀,如果肯演戏,何必采访人家,自己就是现成的大明星。”

  说得我心动起来,便也想客串一回,过一把戏瘾。

  导演答得爽快:“好呀,最近有个电视电影的本子,青春片,讲大学生的,你年龄正合适,就演女班长好了。”

  但是本子拿到手,才发现统共三句对白:“我叫张洁,暂代班长。”“没关系,你睡下铺好了。”“老师好。”

  完了。

  制片还要开我开玩笑:“还有名有姓的,不错了呢。”

  不错,主角好过配角,配角好过龙套,龙套里有名字的好过没名字的,没名字中露正脸的又好过侧脸的……一个半小时的片子里,人物早被分了三六九等,等级森严,羡慕不来。

  我于是为了三句台词辗转反侧,想方设法出奇制胜,硬要从平凡中见出不凡来。

  这件事除了黛儿我没有告诉其他人,通场三句台词,小到不能再小的角色,有何颜面启齿。

  但自己的心里是兴奋的,日复一日地扳着手指算播出时间。

  一日自片场回单位,刚刚上楼,听到同事张金定抑扬顿挫的男中音:“唐艳?我们杂志社没这个人。我是新来的,不清楚,或者已经走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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