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我的功课是好的,尤其作文,每每被作为范文由学习委员一笔一划用粉笔誊在教室后面的小黑板上让大家学习;还在小学三年级,名字已经多次出现在广播电台举办的中小学生暑假作文比赛获奖名单里。
但这些也都未能让父母因此疼爱我超过疼爱我哥哥。
哥哥唐禹犯了错,父亲会抓来打屁股,但打过之后,母亲会摸着他的屁股掉眼泪,不住声地问“想吃些什么不想”,于是哥哥便带着泪花儿,受了老大委屈似抽抽泣泣地说,想吃羊肉泡,想吃葫芦头,想吃大盘鸡。
自然,妈妈做那些美味珍馐时总不忘也盛给我一碗,可是那滋味是不同的,是正品的附赠品。我一直认为哥哥那碗要比我好吃些。
父母从来没有打过我,他们当我大人一样地同我讲道理。有一次我不小心打碎了父亲一只挺贵重的清雍正年间出产景德镇青花瓷瓶,父亲心疼得眼圈儿都红了,却仍然没对我动一指头,只是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生闷气,连午饭也没出来吃。
可是这只有使我的心更加难受。尤其看到妈妈不住望着书房门忧心忡忡的样子,我的胃里就堵了千斤重石。那天中午吃的是韭菜炒鸡蛋,我很努力地吃了小半碗饭后起来倒水喝时,忽然一低头,“哇”地一下把刚吃进去的饭全部吐了出来。
当时我第一个念头就是:坏了坏了,我又闯祸了。紧接着意识到如果这要是哥哥吐了,妈妈一定会格外心疼他,当他心肝儿宝贝般地紧张着。心里一阵悲哀,我吐得更厉害了,最后几乎要连胆汁也吐出来。
妈妈忙着给我端水漱口,最后连父亲也被惊动了出来,到处给我找药。
我更加歉意,看着父亲的脸说:“对不起。”一语未了,眼泪“哗”地流了出来,可是忍着不敢哭出声。妈妈便说:“一家人有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快,不舒服赶紧上床躺着去,别哭,哭什么?好好睡一觉,起来妈重新给你做吃的,想吃什么,只管说。”
于是我第一次享受到了哥哥的待遇,可是滋味原来却是这般的难受。那以后,我更加小心翼翼,因为清楚地知道了我和哥哥毕竟不同,索性再不觊觎贪嘴。
那件事的另一个后遗症是,我从此再也不肯吃韭菜,闻到韭菜味儿就会恶心。而且,我开始留意古董瓷器,一心想为幼时的失手补过。
是从那时起开始对旧货感兴趣的。
买了许多资料回来生吞活剥,不懂的地方就向父亲请教,兴趣日渐广泛,陶瓷古币乃至金银玉器都有所涉及。其中最为留意的,还要属古董首饰。
一直记得父亲当年说过的话:那一串十八只雕花金镯子,就是古代皇宫里也未必有这般精致的物事。翻了许多的资料,渐渐知道金饰价格不只在黄金本身,而要看年代与工艺。在我国,金镯作为饰物始于唐宋,兴于明清,虽说黄金有价玉无价,然而一副雕工精美的宋代双龙雕花金镯价值还在完美古玉之上。
我看过许多古代金饰的彩色图片,掐丝錾玉,金碧辉煌,但不过是一件半件,像我手上这种成套金饰就是收藏书目上也还未见记载。只可惜无法鉴定年代,如果是明清以前出品,说是价值连城也不为过了。
因此便有了许多的畅想。想我的祖上也许是一位贝子或者格格,至少也是皇亲国戚,名门望族。想镯子也许是我父母当年的定情信物,他们因故失散了,相约某年某月在大明宫遗址相会,他们并不是要抛弃我,只是把我在那里放了一下,暂时走开,养母错以为无人理会才把我误拾了的。想我拥有这样名贵金镯的生母一定是人物风流,气度高贵,不食人间烟火,说不定就是三圣母下凡,偷食禁果,被二郎神追捕,才不得不离我而去,金镯子就是宝莲灯,是我一生的护身符……
给自己编故事成为我的专长。无穷的畅想中,我一年年地长大,对古玩的鉴赏品味也越来越高。
父亲很高兴我与他兴趣相投,也很注意培养我这一点慧根,真正称得上是诲人不倦,每逢有玩友新得了宝贝捧来咨询,必唤我出来一道玩赏。客人自然免不了要说些“虎父无犬女”、“家学渊源”、甚至“遗传因子”之类的恭维话,每逢此时,父亲总是笑而不答。
而我的幻想中不禁又增加了新的更具体也许更荒诞的内容,幻想自己干脆就是父亲的亲生女儿,所谓大明宫拾婴云云根本是个故事,父母编排来逗我玩儿的。否则,我们父女又怎么会那样投契,连心志趣味都如出一辙呢?
于是便有那么一段儿时间的忘乎所以,甚至学会使小性子撒娇了,一有机会就缠着父亲带我去小东门“鬼市”淘金。
多半是在年节前后,天寒地冻,而我毫不觉冷,因为那一刻是同父亲最为接近的时候。那种急急赶路的兴奋是细微而隐秘的,因为不知道会遇到什么,便格外奇异而愉快。
天刚蒙蒙亮,尘土与晓雾交织在一起,一切都朦胧而虚幻,却依稀看得见朝阳门里一点点的红灯笼,在昏暗中东一只西一簇零星地亮着,远看着猩红的一点,走近了却仍觉得远。灯下的人与物也都模糊,影绰绰地忙碌着,买的人和卖的人都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叽叽喳喳地仿佛密斟。
但是货是好货,一只晚清年间的玻璃内画的鼻烟壶,一柄绸面已经残了图画却还鲜活的旧扇子,很可能是上百岁的古物儿,小贩们从无知乡农手上淘来,于此与人有缘相遇的。
我只觉眼花缭乱,又想拥有,又怕上当,不论买不买都要同父亲讨论一番,心里满满的都是喜悦新奇。
转眼看到一只垒丝金凤钗,忙忙抢在手中反复把玩,问父亲:“这就是《红楼梦》里‘懦小姐不问垒金凤’的垒金凤吧?”
父亲笑笑说:“同你那镯子倒像一套。”
仿佛被谁打了一掌似,我猛地一呆。
原来父亲是记得的,我并不是他的亲生女儿,不是。
许久以来,当我们两父女沉浸在陶壶玉盏的古香古色里留连忘返时,我曾经刻意而奢侈地忘记过许多事。
可是现在我知道,时时刻刻,父亲记着我的来历,记着我的金镯子,记着大明宫的捡拾,记着他对我永远的恩赐。
他记得,我自己当然更不应该忘记。想忘也不可以。
心忽然就空了。
忽然谁喊了一句什么,“哗”地一声,人群说散便散,小贩从我手上抢过钗子便跑,我脚下猛地打了个趔趄,父亲忙将我一把拉住,险险没有撞倒。
一转眼人群已经散尽,连个影儿也不留下,灯笼也都刷地灭了,让人简直怀疑刚才的一切都是梦。
可是手上被金钗刮破的血痕是真的,城墙根儿下逼挤的小巷是真的,手搭在我肩上维护着我的父亲也是真的。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我们父女两个人,如此亲近,如此熟悉,然而我们,毕竟是,不相干。
我望着父亲,心中莫名伤痛。
那以后,再不敢幻想自己是他的女儿,也再没去过小东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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