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上一只唐朝鬼_西岭雪【完结】(4)

阅读记录

  后来知道,小东门“鬼市”的生意其实是违法的,货的来路也多半不正,不是国家明文规定不许捣卖的文物,就是小偷“顺”来的贼赃,因为急于出手,所以才会低价求沽。

  人们管它叫“鬼市”,因为它只有黎明才开,太阳一出集就散了,所以又叫“露水市”。

  但我却想,这个“鬼”,未必就是“孤魂野鬼”的“鬼”,倒是“鬼鬼崇崇”的那个“鬼”吧?

  事实真相原来如此丑陋粗鄙,我更加惆怅。

  晚上梦里听到钟楼敲钟,蓦地想起一句诗:“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忽觉万般孤寂,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

  这样的不快乐,却还是一天天长大了。

  于是知道成长与快乐无关。

  我更加沉默懂事,也更加落落寡合。除了尊重和疏远,始终不大懂得该怎样与别人打交道。

  语文课上老师让用“形影不离”造句,每个同学都说出自己最好朋友的名字,“我和小丽形影不离”“张强与我形影不离”……

  我不甘示弱,便也说:“秦钺是我的好朋友,我们每天一同上学,一同回家,无话不谈,形影不离。”

  老师给我打了“勾”,说我用词准确,描述形象。但紧接着她问我:“秦钺是谁?”

  “是我最好的好朋友。”我无辜地回答,毫不迟疑。

  于是同学们都知道我有一个好朋友叫做秦钺。

  没有人知道,其实“秦钺”是不存在的,它只是一个名字,没有具体形象,也没有身份年龄。它就刻在城墙砖上,一指粗细,时断时续,有种披肝沥胆刻骨铭心的感觉。

  第一次发现它,是在一个秋日的午后。铺满了城墙根儿的微微泛黄的梧桐叶,落了一地却依然芬芳着的月季花瓣,还有带着雨意的清凉的风,让我一直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秋日的午后。一直一直,忘不了。

  却不记得是为了什么要躲到城墙上来流泪的了。

  一个养女是无权在家中哭泣的,于是隐忍已久的委屈便只有交付给沉默的古城墙。一踏上那厚实的城墙砖,城下的人事凡尘就立刻远了,淡了,于是我成了古人,不再为今天的琐屑而烦恼。

  我轻盈活泼地在方方正正的城砖上边跳格子边追着自己的影子玩儿,正像是一个十三岁少女应该做的那样。累了,便坐在城头闭起眼睛嗅那雨后带着青草气息的微凉的风。

  雨早已停了,天上的云丝丝缕缕,很浅很淡,随风浮泛着,使天看起来这样澄澈浑圆。我的心在蓝天下舒展成一朵轻柔的云,而思绪便随那清风飘远,飘向碧蓝如洗的天边。

  不知道是第几次跳跳停停的时候,我发现了那名字——以某种利器深深刻在城砖上的名字——秦钺。

  忽然之间,心仿佛被什么撞了一下,我忍不住跪在那名字旁,用食指一遍遍顺着它的笔划摹写着,每写一遍,便感觉同这名字更亲近一分。秦钺,秦钺,秦钺……这是一个人的名字吧?是男人还是女人?是老人还是年轻人?他是做什么的?为什么会在这里留下自己的名字?是和我一样孤独无助的孩子么?

  我对他说:“别怕,我会陪着你。我会常来看你。”

  我坐在城砖上,开始对他讲述我的故事,关于大明宫的缘起,十八只金镯子,父亲和他的古董收藏,母亲的秀发与歌喉,还有我在学校的功课和交际……

  等到走下城墙的时候,“秦钺”已经成了我生命中第一个挚交知己了。

  父亲说,西安的城墙是中国古代城垣建筑保存最完整的城墙,也是世界上现存规模最大、最完整的古代军事城堡设施。历史上不知发生过多少次沙暴、饥荒、战乱,然而天灾人祸都止于城墙。日军侵华,打到西安就不打了;国共内战,到了西安也自会和平解决。古人喜欢用“固若金汤”来形容坚实,这四个字用在西安城墙上最恰当不过。

  它的修建,最早可追溯到汉,由汉修到唐,由唐修到明,一次次翻修完缮,直至今天。修这城墙,也不知累死了多少匹骡马,耗费了多少人心血。至于石刻,也许便是修城人或者筑砖人的名字吧。

  历史的人都走远了,历史的城仍在。于是那些修城的人便因了这城砖而不朽。

  那已不仅仅是历史,更是信仰。老百姓心甘情愿地维护着他,背负着他,也心安理得地享用着他,依赖着他。而我,则毫无保留地信任他,爱慕他。

  最喜欢在暮雨的黄昏,缓步登城,四顾苍茫,天地混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泣下;又或者找一个月光皎好的晚上,轻拾裙裾,沿阶而上,轻轻唱起一首有音无字不成曲调的歌儿。常常在城头徘徊到露湿裙裾,那感觉仿佛在等待一个久候不至的亲密友人,有一种隐秘的欢喜,又有一种淡淡的凄凉。

  这个习惯一直维持到我上大学。

  我考取的是北京大学的新闻系。父母为我举行了隆重的庆祝宴,要我对亲友一一告别。可是我心里最舍不得的,却只有古城墙。

  第一次,我在城头流泪不是为了委屈。

  寄人篱下近二十年,终于有机会飞离那个屋檐,只觉海阔天空,呼吸自由。虽是初次离乡,却全无去意彷徨,倒似乎归心似箭。

  四海为家家如寄,处处无家处处家。其实,到哪里算是“去”,又到哪里算是“归”呢?

  走的那天,父母命哥哥为我送行。拥挤的车站,满是泪眼相望的多情人,而我和哥哥只是微笑着。

  哥哥说:“写信回来。”

  我说:“一定。”

  哥哥又说:“别忘了我们。”

  我答:“不会。”

  再没有别的对话。

  从小到大,我和哥哥一向无话,没同他吵过架,也从没试过向他撒娇。两兄妹相敬如宾,和气而不友爱。

  但毕竟只有他来送我,毕竟就要告别我自幼看惯的古城墙。火车驶动的一刹,眼泪还是流了下来。

  不为什么,也许仅仅因为在车站。就像人们会在春天恋爱,会对阴雨叹气,有时喜怒哀乐也不过是一项条件反射。

  车窗上有微微的尘土,我用手指在上面划了“秦钺”两个字,摹写太多遍了,几乎熟极而流。

  我看着那名字,轻轻说:“我会回来看你的,等着我。”

  美丽的黛儿有多少颗心

  北京给我的第一个感觉,是大和傲。

  西安人也很傲,但是是那种心虚的无奈的硬撑着的傲,是阿Q“我们祖上先前也阔过”的那种傲,是井底之蛙拒不承认天外有天的盲目而自欺的傲。北京人却不然,他们是青蛙看到了天,便以为天是它的,理直气壮而目空一切地傲着。

  在西安时,总听到老陕骂京油子:“牛啥牛,才做了几天首都人民?”

  北京人则干脆得多也张扬得多,直接骂尽天下狂人:“你有钱,你有钱买前门楼子去呀。”

52书库推荐浏览: 西岭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