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魂衣_西岭雪【完结】(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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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宛往场子里望一望,稀稀落落的,最多只上了五成客人。她想起若梅英说的,以前的角儿上场前先往三楼瞄一眼的故事,不禁感叹,现在别说三楼了,就这一层楼还填不满呢,而来的客人中,又有一半是赠票。怎么能怪演员们越来越不专心呢?

  忽然一转眼看见第三排坐着张之也,心里“别”地一跳,他旁边的两位老人家就是他的父母吗?也就是自己的未来公婆?

  小宛的脸红了。切,八字还没一撇呢,知道这一声“爸”、“妈”有机会叫没机会叫呢。咦,再过去那女孩子是谁?打扮得花枝招展浓妆艳抹的,眼盖幽蓝,唇色暗红,一张脸活色生香,正同张之也咬着耳朵低低地说话,形容很是亲昵……

  小宛正想看得更仔细些,忽然舞台上灯光大作,台下却刷地暗下来,再也看不清楚。

  一时紧锣密鼓,幻出一个大唐盛世的繁华景象来:画布上影着亭台飞檐,百花竞艳,好一派皇家气象。戏台近处设着雕栏玉砌,花团锦簇,一道小桥横渡,泄玉流芳。现在京戏演员的唱腔身段虽然不比前人,然而舞台布景却借着高科技的撑腰比从前光怪陆离许多倍。

  锣鼓声越来越紧,声紧处,只听娇滴滴一声“呀……”,穿透了锣鼓阵,也穿进了观众的心——杨贵妃出场了!

  只见她醉态可掬,摇曳而行,粉面含春,媚眼如丝,台前站定,方一亮相,台下已哄然叫好。这叫做“碰头彩”,只有老戏迷们才会守的规矩。今天的观众,真是给足了面子。

  “芍药开,牡丹艳,春光无限。好酒啊好酒……”那杨玉环桃花为面,秋水为眸,凤冠霞帔,媚行狐步,手执酒樽一步三摇地走近了,脚底如踏棉絮,却软而不乱,置杯,赏花,下腰,衔杯,正是腰功里的绝活儿“卧鱼”——当是时,演员脸朝上身向后仰,头部渐渐后仰,与台平齐,而后以口衔杯做饮酒状,接连几次。

  台下人数虽然不多,却多是行家,看到这久已不见的梨园风采得以再现,大觉透气,顿时轰天价叫起好来。如果说开篇那声“碰头彩”还只是客气捧场的话,那么现在的这声好可就是发自肺腑,而且一旦叫出,就再也刹不住阐,一阵阵叫好声就好像滚雷似一波响过一波,竟要把棚顶子掀翻过来一样。

  小宛意外,这杨贵妃的演员平时练功并不专心,今天如何竟表演得这样好了?看到冷落已久的戏院这样火爆,观众叫好声响成一片,倒有些像电影里演的旧戏台子的情形儿。

  团长也被惊动了,来到幕侧观场,眉飞色舞地连连说:“这姑娘,平时不怎么着,关键时候来一下子,还真把人震住了!”一边拍小宛一掌:“丫头,别光傻站着呀,还不准备第二场的服装去?误了戏,打你屁股!”

  “说什么呀?”小宛脸红起来,那个演员也比她大不了多少,一样是刚刚分配工作的,人家就是“姑娘”,她就是“丫头”,动不动拍头摸脑袋的,连打屁股也拿出来了,真是气死人!

  服装间里闹轰轰的,黄盖正对镜画着红色六分脸,《搜孤救孤》的屠岸贾则在上好了妆的脸上画红色直道——预示“血光之灾”的意思,秦湘莲吵吵着找不到自己的头面了,穆桂英的“大靠”松了一边,《三岔口》的两位武丑在无声地走场对脚步,检场的在催促下一场戏的主角快做准备……

  正手忙脚乱,团长进来了:“丫头,怎么样了?”

  “人家有名有姓的,不叫丫头!”小宛正色抗议。

  “哟,丫头生气了。”团长呵呵笑,还想再说点什么,忽见羽衣霓裳的人影一闪,是杨贵妃下戏了,从门前匆匆经过,忙喊一句:“喂杨贵妃,演得不错,进来聊两句。”

  然而那人头也不回,径自穿过走廊急急地去了。团长还要追上再喊,小宛心里一动,忙拉住说:“女演员事多,走得这么急,肯定有原因的,你就别追了,免得大家尴尬。”

  团长愣了愣,脸先红了,打个哈哈说:“你这孩子,人小鬼大。”敲了小宛一记脑壳,转身走了。

  小宛抚抚脑门,悻悻道:“刚不叫丫头,又成孩子了。”

  顾不得抱怨,忙随了杨贵妃衣影儿赶至后场仓房,果然看到若梅英坐在暗处瑟瑟发抖,脸色苍白,连浓妆厚彩也盖不住。

  小宛诧异道:“你怎么穿了这身衣裳?”

  梅英怅怅地抚着袖子说:“这也是我穿过的衣裳呀。”

  “什么?这明明是演员的行头,还是新做的,没正式上过戏呢。”

  梅英苦笑:“小宛,你看清楚,这衣裳是旧的,金线是真的,上面的绣花,都是手绣,不像你们现在的衣裳平整,可是比你们鲜活,就算隔了一个甲子,料子快化土了,绣活儿可还真着呢。”说起旧时风月,梅英颇有几分自得。

  小宛走近细看,又捞起袖子来捻几捻,果然料子绵得多,线脚也细密得多,倒不禁好笑起来,原来杨玉环服装,事隔六十年,竟一点改观没有,还是沿用老样子,借尸还魂。

  梅英说:“我听说你们今天唱《贵妃醉酒》,心都动了,忍不住,自个儿开了箱子,换上衣裳就来了,想跟你们的角儿——啊,听说现在都改叫演员了是吗——比一比,看看到底是谁的唱功好。只可惜,台上阳气太重,我撑不了那么久,被大灯照得影儿都虚了。”

  小宛这才想起,刚才在台后看戏,果然不曾见过杨贵妃有影子,回头想想,倒不由冒一身冷汗。每天台上搬演着古人的故事,今人的口唱着前人的事儿,谁知道什么时候又会触动谁个灵魂的情性,惊动了他来移花接木客串演出呢?台下看戏,台上唱戏,谁知道什么时候是人在唱,什么时候是鬼在说?

  忽然前场传来撕心裂腑一声喊:“冤哪——”是李慧娘上场了。小宛看不见,可是可以想象得出那李慧娘拖着长长的水袖迤逦而出,一干牛头马面随后追来的样子,李慧娘浑身缟素,怨气冲天,咬牙切齿要追讨仇人的项上人头,否则誓不罢休。

  小宛忽然不寒而栗。这样的仇恨是真实的吗?当演员们用心揣摩着这些本不属于自己的仇恨冤孽的时候,那些游荡于天地间的一股冤仇之气会不会因此找到共鸣,而于倏忽间进入演员的身体?

  那在台上唱戏的,到底是演员,还是李慧娘本人?

  她望着若梅英,战战兢兢地问:“那个唱杨贵妃的演员呢?你替她上了台,她哪里去了?”

  “在这儿。”若梅英揭开盖道具的一张帘子,箱堆里,果然躺着一个女子,穿着艳丽的杨贵妃服饰,沉睡不醒。脸上红红白白地上着浓妆,因为出现在不合宜的地点,乍看像只鬼。

  若梅英淡淡地说,“我让她睡着了。”

  小宛急上前去探了探女孩的鼻息,松下一口气来,不满地看着若梅英:“你这样做,知不知道对她的影响有多大?她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睡在这里,而别人都告诉她刚才已经上过场了,她非吓疯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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