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魂衣_西岭雪【完结】(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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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们用牛奶和稀粥养大了那个女孩子,把她送到北京去读书。

  寄宿,不愿意她和她们走一样的路。

  “每个做自梳女的女人,走过的都是一条辛酸路,没有谁是真正心甘情愿的。你虽然在观音堂长大,可是你的世界应该不止这么大,你要争口气,走出去。”

  她们因此不许她叫她们妈妈,而只叫嬷嬷,给她取名叫赵自和,只等她翅膀一长出,就轰她飞走,不想羁縻了她。

  她飞走了,在北京读书,革命,参加运动,做红卫兵小将,执起鞭子,抡圆了打在自己亲生妈妈的身上,那是她一生中唯一一次真正与母亲面对,当年被遗弃的时候,她的眼睛还没有睁开呢。

  多少年后,当她因为瞎子琴师胡伯的猝死而想起这段经历的时候,当她含羞带愧地向水小宛倾诉自己的内疚的时候,她说她看到了一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一个有罪的女人,一个受罪的女人,说这话的时候,她并不知道,那就是妈妈。

  即使是那样泯灭人性的时代,即使那被批斗的女人那般狼狈憔悴,她还是看出了她非同凡响的美丽。

  她被这美丽刺伤了。辗转难眠,对“革命”的意义忽然怀疑起来。

  小小年纪,并不知什么是“是”什么是“非”,只觉得这样鞭挞一个美丽的女人是残忍的,非人性的。造反有理,可是造反无情。

  她还太小,不能做到无情,于是唯有放弃了“造反”,报名上山下乡,去到广东一个极偏远的村庄。

  去到那里,仍然是为了革命。

  去到那里,仍然不明白革命。

  她是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可是,她却被农民代表、一村之长给奸污了。

  那是一个大年夜里,所有的同学都回家过年了,她留下,独自回忆着嬷嬷们的话——自和,你有名有姓,叫赵自和,你一旦长大,离开这里,就再也不要回观音堂。这里不是一个正常女人的归宿,你要用一辈子的时间,来忘记你的出身,你的过去,要争取做一个正常幸福的女人,自己去追求自己清和的生活。

  然而她的天空注定没有清淡平和。

  她在那个大年夜被侮辱了。泪与血埋葬了嬷嬷们的期望,让她最终背离了她们的祝福,带着满身满心的伤痕回到观音堂。

  嬷嬷们替她洗着伤口,含泪说:“向他讨个说法,要他赔偿你。”

  我要告她!

  别,别告。告不赢的。对你没好处。要记着向他要好处。离开他。然后把这一切忘记。重新开始。

  嬷嬷们齐力养大了这个可怜的女婴,她们是真心地不希望她走她们的老路,苦心孤诣,教会她两个字:忘记。

  就好像忘记你被遗弃的命运,就好像忘记你孤儿的出身,就好像忘记这观音堂里的一切。只有忘记,才能开始新的生活。谁说观音堂出来的女孩子就只能自梳?你一定要替嬷嬷们争口气,走出去,永远别再回来,你会做到的,一定要做到。

  于是,她走出去,回到山村,走到村长面前,说:我要离开你。不然,就告你。

  村长保荐她去上大学,工农兵大学。

  她就这样又回到了北京。

  上学了,毕业了,工作了。以为一切噩运可以就此结束,以为过去真的可以一笔抹煞,以为自己能够做到永远忘记……

  然而,不可以。

  也曾有过短暂的恋爱,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是别人介绍的,就快要结婚了,然而体检报告出来,对方扭头便走,连一句询问都没兴趣——不论答案是什么,结果都一样。

  赵自和已经破身,而且,终生不可能怀孕。

  世界坍塌下来,天似乎从来就没有晴亮过。赵自和这次没有哭,她坐在剧团分配的小屋里,想了一天一夜。

  细想回头,那一天,恰好是七月十三。

  第二天,七月十四一早,她便悄悄地上了火车,远兜远转,最终还是回到了观音堂。

  再回来的时候,一头秀发编成了两条长辫子,她说:我现在是自梳女了。

  终身不嫁。

  “若梅英是我妈妈?”赵嬷嬷跪在地上,头发散乱,涕泪交流,被这惊人的消息给震呆了。

  “妈妈。”她小心地,嗫嚅地叫。

  从小到大,她没有叫过任何人妈妈,最亲近的称呼,是嬷嬷。小时候,她叫别人嬷嬷,老了,人家叫她嬷嬷。这是她的字典里与妈妈发音最接近的一个词了。

  而现在,她知道,她曾经有过一个妈妈,她的妈妈,叫若梅英。

  除了出生,她和妈妈只有一次对面,在文革中,在运动里,在批斗台上,她举起鞭子,打在妈妈的身上。那是她们之间距离最亲近的一次,她站着,妈妈跪着,承受着她的鞭挞——人世间最惨的事,莫过于此。

  天也不容她!

  赵嬷嬷整个地崩溃了,喉咙里几乎挣出血来:“妈,她是我妈妈,我见过她,还打过她,我打了我妈妈……”

  她忽然对着四壁的衣裳磕起头来,疯狂地不停地磕着头,哭着,喊着:“妈妈,妈妈,你原谅我,你杀了我,我对不起你,妈,你出来,让我见见你好不好?水小宛都能见到你,为什么我不可以?妈,你让我见见你。我从来没见过你,我做梦都没有梦到你,现在我才知道你是我妈,妈,你出来让我见一见,让我见一见啊……”

  小宛看着老泪纵横的赵嬷嬷,只觉心口一阵阵地绞痛。

  这故事的残忍已经远远超出了她的承受能力,善良的小宛,还从没有想过世上会有那么多悲哀可怕的事情。难怪张之也从广东回来吞吞吐吐地不肯告诉她真相,原来真相是这样恐怖凄惨,骇人听闻。世上有那么龌龊的人,有那么冷酷的事,是她所不愿意看到和听到的。她宁可做一只鸵鸟,将头藏在父母的怀里,不要接触到这些可怕而不堪的真相。

  赵嬷嬷额头已经磕出血来,声音完全嘶哑,却还在撕心裂腑地惨叫着:“妈,妈,我知道你死得惨,你告诉我,墓在哪里?我去给你扫墓,去给你上香,去给你磕头,妈,你让我尽一点儿孝呀……”

  小宛忍不住流泪,也跟着央求:“梅英,你出来吧。你的女儿在这里,我帮你找到她了,你来见见她吧。”

  然而,四壁寂然,彩衣黯淡。

  若梅英的魂灵,不肯与女儿面对。

  她不肯认回她的女儿,却不远千里赶去广东乡下替她手刃仇人——这辈子,她统共为女儿做过两件事:一是生下她;二是替她杀人。

  生与死,岂非人世间最重大的事情?

  赵嬷嬷抬起头,这一刻,她忽然好像变得很小,小成了那个被遗弃在观音堂门前的婴儿,那么无助,那么凄惶。

  “小宛……”她悲哀地求助,“我妈妈,都跟你说过什么?”

  “她要我帮她找一句话的答案。”小宛忽然想起海蓝酒店里的一幕来,浑身一震,“会计嬷嬷,你不是说知道关押梅英的那个小楼吗?带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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