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魂衣_西岭雪【完结】(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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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带你去?”赵嬷嬷吃力地重复着,眼神涣散,神智不清,“你要去那里做什么?”

  “我要查清楚梅英死的真相。”小宛的眼中异光闪烁,“只要回到事发现场,我就可以看到曾经发生在那里的一切。我要知道,梅英究竟为什么跳楼?”

  这是一座等待拆迁的真正的危楼。

  小宛和赵嬷嬷拾级而上,只觉随时有坠楼的危险。可是两人都顾不上害怕。楼里的住户早已搬空,个别墙面已经倒塌,楼道里有阴仄仄的风在低啸,恍惚有人声。

  上了年纪的老楼,近百年的历史,每一砖每一瓦里都藏满了故事。人家的私语,情人的背叛,父子反目,夫妻离异,瞎子老太太的猫在楼道里渴命地哀号,邻家走失的孩子呜呜地哭着拍错了房门,迟归的少女犹豫着该编一个怎样的藉口躲过老妈的盘问,情窦初开的男孩在门角处写下自己心爱女孩的名字——如果墙会说话,它的故事将不止讲述一千零一夜。

  如果墙会说话,它会告诉水小宛,就在这座小楼里,就在十三楼东户的那个房间,若梅英曾经历过怎样的悲剧命运,她的血溅在白粉墙上,她的泪滴在地板缝里,她的手曾经抚着窗棂向下望,而她的身影最终消失在窗口,从此结束了美丽而苦难的一生。

  墙不会说话,但是赵嬷嬷会。

  她停下来,告诉小宛:“就是这间了。当年,她就是从这间房子跳下去的。”

  门推开,仿佛“哗”一下推开历史的屏障,小宛只觉身上一寒,毛发尽立。赵嬷嬷却浑无惧意,径直走进去,直奔窗前,指点小宛:“就是这儿,就是这扇窗子了。你从这里看,见到对面那个房子了吗?当时那里是张朝天的办公室。那天,他从房子里走出来,刚刚上车,忽然嘭地一下,我妈妈就从这楼上跳下去了,就掉在车轮后面,溅起浮尘,可是车子已经开了,张朝天连头都没有回过……”

  小宛的泪又涌了出来。泪水朦胧间,她忽然叫出声来:“胡伯!”

  不,那不知何时出现在房中央的,不是琴师胡伯,而是胡伯的爹胡瘸子,他拐着长短腿,一扭一摆地走到若梅英身前。他的丑陋与梅英的美丽形成鲜明的对比。

  若梅英凭窗而立,身上穿着戏衣,眼睛死死地盯着对楼,盯着张朝天所在的方向。

  胡瘸子得意的声音响起:“张朝天就在对面,我知道你要找他,那就等着吧。只要你好好地给我唱一出,哄得我高兴了,我就让你见他。”

  那刺耳的邪恶的声音让小宛忍不住要用手捂住耳朵,不忍看到悲剧的上演。

  但是没有用,即使她闭上眼睛捂住耳朵,仍然可以看到胡瘸子扭曲的脸,听到若梅英惨烈的痛哭。

  胡瘸子狂妄地狞笑着:“换上它,换上这行头,我要你给我唱,给我一个人唱,唱呀!”

  小宛痛哭起来。原来是他,原来是胡瘸子,原来梅英真正要报复的人不是瞎子胡伯,不是胡伯的儿子,而是胡瘸子。是他因为当年追求梅英未果,而在“文革”中混水摸鱼,指使当时任造反派小头目的儿子胡伯——当时还不是琴师,也不是瞎子——将梅英抓进了小楼,供他逞虎狼淫威,无恶不为。

  若梅英,那华衣重彩绢人儿一样的绝色美女,艳如桃李,冷若冰霜,在胡瘸子的身下屈辱地挣扎着,哭泣着,生不如死。

  小宛冲上去,徒劳地对着空气挥手:“放开她,你放开她,你这魔鬼!”

  她的手抓空了,穿过胡瘸子和若梅英的身体在空气中挥舞着,而那惨绝人寰的悲剧仍在重复上演。

  梅英的衣裳被撕碎了,长发散乱地拖在地上,眼睛大睁着,写满一天一地的仇恨与不甘。

  小宛凄厉地尖叫起来:“不要!不要!这太残忍!太残忍!”在她心目中,早已视梅英为至亲至爱的朋友,此刻,眼睁睁地看着她受难,情何以堪?她哭着,喊着,在幻影中奔跑扑打,状若疯狂。

  楼下依稀传来车子引擎启动的声音,梅英好像感觉到了什么,忽然死命地挣脱胡瘸子,猛扑到窗前,正看到张朝天的背影,他正要上车——她不顾一切地推开窗,厉声惨呼:“等一等,我要问你一句话……”

  与此同时,水小宛撕心裂腑地大叫:“不要——”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太晚了,她的阻止整整晚了三十四年。

  窗开处,若梅英一只蝴蝶般翩然飞出,坠落而下,有铃声刺耳地响起。而小宛的手中,凭空多出一件明黄色绣花女帔。

  ——人没救下,只抓住一件衣裳,

  京剧行里术语叫做“抓帔”,梅英说过,是她当年唱《长坂坡》的那件。

  窗檐下,赫然悬着一只铜风铃,受惊般地尖叫了一声又一声——小宛看得清楚,正是自己床头的那只,不禁心口一疼,一口血喷出,晕了过去。

  而刺耳的铃声,仍在空中脆响。彩帔照眼生花,同铃声撞出电光石火。赵嬷嬷再也忍不住,尖叫一声,冲下楼去,远远地,犹自听到她的狂喊:“我妈妈跳楼了,我妈妈跳楼了,我妈妈跳楼了……”

  凄厉的叫声在胡同里穿梭撞击着,写进砖墙,写进门缝,写进历史,也写进不相关的人的梦里,让他无故地惊出一身冷汗,若有所思,却又不知所因。

  赵嬷嬷,她的一生写下来,何尝不是一部曲折离奇的悲剧呢,而且,是一部从不曾有过亮点的悲剧。

  她已经在孤儿的自怜中认命地度过了五十年,如今终于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世,看到母亲的真面目,却是一出与自己极度相似而又更加惨烈的悲剧,同样是被侮辱被伤害的命运——而自己,曾经在这悲剧中扮演过一个助纣为虐的配角。

  这一份愧疚与沉痛,何以面对?疯狂,也许就是她唯一的出路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恍惚中,有人在轻轻唤:“小宛,醒醒,醒醒。”

  小宛睁开眼睛,看到阿陶坐在身边。

  “阿陶?”她有些惊喜,“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不要睡着了,会生病的。”阿陶怜惜地看着她,“你总是这样不懂得保护自己。”

  “阿陶……”小宛的泪又流了下来,“我到处找你,我有好多话要告诉你……”

  “我明白的。”

  “你明白?”

  “我都明白。”阿陶肯定地点点头。

  小宛泪犹未干,却露出一个可怜兮兮的笑容:“那么你答应我,不要再离开我,好不好?”

  “小宛……”

  “阿陶,我爱你,从半年前在地铁站听你唱歌的时候就爱上了你,你知道的,对吗?”

  “小宛……”

  “这次我不能再错过你了。阿陶,我知道你也喜欢我的,对不对?”

  “小宛……”

  “每一次,我都担心这见面是最后一次。每一次,我都害怕你会像半年前那样忽然失约,从此音讯杳然。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出现,什么时候离去,我对你毫无把握,爱上你,就好比爱上一个影子,根本不知道你下一分钟会在哪里。你为什么不拥抱我?亲吻我?为什么不?为什么?”在虚弱与悲怆中,小宛急急地诉说着,生怕过了这一刻便再没有这种勇气,“阿陶,让我们在一起,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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