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好在他们每次的对话都很短,并不像做大买卖的样子。而且很快地,我们在紫阳镇停下来,钟楚博打发了司机后,同我说:“这一顿要多吃点,吃完这顿,大概很久吃不到像样的饭菜了。”
我这才知道目的地原来是秦岭,不由暗暗叫苦,难道下半生要做野人?
两个城里人跑到深山老林里住上阵日子,不用久,一年半载,已经面目全非,同硫酸毁容也差不了多少,那时候就算通缉令铺天盖地,也没人认得出我就是卢琛儿了。
又或者他想翻过秦岭去到某个偏僻山村,那又该是个多么落后野蛮的地方,不知道语言是否可以交流,电话是一定没有的,交通工具也一定欠缺,他路头那样广,要真是将我卖了,只怕跑断了腿也找不到出山的路。
正在胡思乱想,钟楚博忽然看我一眼,说:“实在想家,可以打个电话报声平安。”
我一愣,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钟楚博不看我,淡淡说:“再往里走,就没有电话了。注意,说话不要超过二十秒钟,说不定有警察安了窃听器。”
我喜出望外,生怕他反悔,立即奔向电话拨通无忧手机:“无忧,我是琛儿。”
“琛儿。”彼端无忧大叫,完全失去以往的从容平静,隔着长长电话线,我仿佛看到她瞪大眼睛的一脸惊愕。时间有限,我不能多说,只简短扼要地汇报:“告诉我妈妈,我很安全,让她不要为我担心,我们一路旅游,玩得很好,住得也很舒服,我们正在吃饭……”
钟楚博指指腕表,低声命令:“跟她说我们在福建。”
我点点头,顺从地学舌:“我们现在已经到了福建武夷山,正用天下第十五水煮雾芽毛尖来喝呢。”说罢乖乖挂上了电话。
钟楚博很惊讶:“我以为你会打给你母亲……”但是很快他自己想通答案,“二十秒钟,大概不够老人家哭的,只怕说不了什么悄悄话。你的表现很好,没有说不该说的话。算你识相。”
他错了,我之所以没有打电话给妈妈而给无忧,是因为她为人够冷静,心思够缜密,一定可以听得出我话中的玄机——武夷山盛产岩茶,属于乌龙茶系,而“雾毫”和“毛尖”则是绿茶的两种分类,我有意混在一起说,正是为了提醒无忧注意到这句话的谬误,故技重施,借茶向她暗通消息,指出我们的真正所在。
茶语中说:“唐煮宋点”,煮茶是唐代的饮茶习惯,宋以后发明冲泡点茶方法以后,除了极个别地区,已经很少有人会煮茶来喝了;而西安是唐之都城,陕西省又盛产“秦巴雾毫”、“紫阳毛尖”两种茶,其中“紫阳毛尖”更自清代便被列为中国名茶之一。
另外,陆羽在《茶经》中将天下之水分为二十等:庐山康王谷谷帘泉水为第一,无锡惠山寺石泉水第二,蕲州兰溪石下水第三……商州武关西洛水第十五。
几个线索连在一起,我的所在地便呼之欲出,是在陕西商洛一带了。
人质生涯
接着我们就进山了。
我早已换上羊绒衫、牛仔裤、夹克外套,既保暖又轻便,是登山的最佳装束。
他和我做类似的打扮,外加一只巨型登山包,里面包罗万象,一应俱全。
没有人会怀疑我们不是一对度蜜月的爱侣,至少也是情人。
可是事实全不是那么回事。
我们在逃亡,他是杀人犯,而我是人质。
我苦笑,愈发坚信“事物的外表往往是假相”这一被前人重复过千百次的真理。
钟楚博命我换上布鞋,说这样才不会在土路上留下脚印。他向我解释他的计划:“大连的警察们做好一系列准备调查工作,把消息层层发布出去,传真你我的照片给外市警局,各局收到消息再开会下达任务,布署方案,直到开始行动,总要有三五天的时间,现在是时候大搜查了。不过都是一阵风,过三两个月找不到人,自然松懈下来。所以这三两个月里,是最危险的时候,不得不十二分小心。秦岭是真正的深山老林,野兽出没,再不会有人跑到那里来搜查的。而且这时候山里可吃的东西正多着,就算粮食不足也饿不死,而等到秋后天气转冷,山里捱不下去的时候,我们也该出来了。那时候再随便找个城市买份假证明住下来,绝对不是难事儿。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可是最不缺的,就是钱。”
我瞠目,这计划的确周详,可是,他为什么会选择陕西秦岭做他的落脚点呢?
“很简单,因为我对这个地方不了解。”
这算什么答案?我望着他,似懂非懂。
他摇摇头,取笑我:“聪明面孔笨肚肠,白做了我那么久秘书,这点弯儿也转不过来。你应该知道,无论是公司业务,还是我的私人关系,都同西安丝毫不沾边儿,也就是说,西安几乎是我最不可能来的一个地方,所以我就偏偏要到这里来。要知道,很多逃犯落网,犯的最大错误就是投亲靠友,岂不知亲友是世界上最不可信任的一种动物。”
“那么,你有真正的朋友吗?”
“没有。”他断然答,接着反问,“你有吗?”
“我?”我想起无忧,无忧是我真正的朋友吧?“我有。”
“那可真是天大的不幸。”他呵呵笑,又重复一遍他的至理名言,“朋友是这世界上最不可信任的动物。你每多相信一个人,自己的危险就会增多一分。如果你认为自己还有真正的朋友,那意思就是说,你的身边存在着真正的危险。”
“所以你连老婆都杀。”
“不错。因为她知道得太多了,不可以信任。”
“她知道了什么?”
“我的过去。”
“你的过去?”
“我过去是卖白粉的。我靠这个起的家。”
我瞪大眼睛,一时忘了走路。他说起白粉时的随意的语气就好像在说他过去是卖豆腐或者码头扛活的,丝毫不以为有什么不妥。
“喂,接着走呀。”他催促我,像说故事简介那样三言两语交待他的过去,“我和我老婆打小儿就认识,一个村里的,穷怕了,就卖白粉,先是帮人干,后来自己干,再后来赚了钱,就洗手不干了,便惦记着怎么换个活法儿,三换两换,东跑西跑,就跑到大连去做了广告人,嘿,干得还不赖。要不是出了这档子事儿,说不定我明年还要去竞选十大杰出青年呢。”
“你?杰出青年?”
“怎么?不可以?”他哈哈笑,“哪个大富豪成名前没干过点昧心枉法的事儿?这就像大树,只有把根往泥土里,往黑暗处扎得越深,盘得越紧,树干才能长得越高,越能得到最充分的阳光。所以,凡是最光明的,身后必然是最黑暗的。”
我匪夷所思,在钟楚博的论调里,总有一大堆离经叛道而又自成一家的说辞,这个人,已经完全不可理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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