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横顺心里纳闷儿,走了好一阵子,路过一个臭水坑,他认得这地方,天津城西北角的鬼坑。以往民谚形容天津城的四个水坑,“一坑官帽一坑鬼、一坑银子一坑水”,四大水坑各占一角,鬼坑位于西北角城隍庙,周围一片荒凉,野草丛生,遍地都是一人多高的芦苇,芦苇的四周有一些低矮潮湿的窝棚,住着像什么拉洋车的、倒脏土的、捡毛篮子的,也就是捡破烂的,总而言之全是穷人。那么说这个水坑是怎么来的呢?光绪年间有个德国人,有一日领着上千名挑着土篮子的民夫,在这里支起小窝棚,挖起了大坑。挖大坑干什么?卖土,这可是一笔有油水的买卖。挖完了之后又在大坑的南北两头修了两道闸,这一带的地势低洼,每到大雨过后,从高处流下来的污水把大坑灌得满满的,他就把这两道大闸一关,转眼间臭水就漫上了附近百姓的炕头儿了,想要水下去,得让大伙儿凑齐了钱交给他,这老小子才打开闸门。后来德国人突然下落不明,有人说是他遭了报应,开闸的时候掉进了坑里,还有人说是江湖上的义士为民除害,不论真相如何,这个臭水坑是填不回去了,成为了全天津卫污水的几大聚集地之一,污水、雨水都往这儿排放,多年的淤积形成了一大片臭坑,深达五米,脏乱不堪,臭气冲天。
当地的住户有三怕,一怕晴天,二怕雨天,三怕瘟疫。说晴天怎么还害怕?太阳蒸发坑里的臭水气味难闻,胡同里到处都是从臭坑里爬出来的带尾巴的大蛆、大苍蝇、小苍蝇、麻豆蝇、绿豆蝇,漫天乱飞,嗡嗡作响,早晨不用鸡叫,苍蝇就能把人吵醒。到了中午,人们吃苍蝇吃过的这些个饭菜,夜里苍蝇能把屋顶盖得漆黑一片,好不容易苍蝇下班了,蚊子又开始上班了,成群结队,铺天盖地,点熏香、烧艾草都不管用,早晨一起来满身大包,甭管多瘦的人,在这儿睡一宿,第二天准变成胖子。雨天人们更是提心吊胆,从各处流过来的雨水带着死猫、烂狗、粪便、垃圾、蛆虫,又脏又臭不说,家里连柴火都是湿的,根本点不着炉子,人们只好吃冷饭,雨再大一点就有可能房倒屋塌,一家老小就闷在里头了。更可怕的就是瘟疫了,老时年间不讲卫生,也没法讲卫生,闹瘟疫是家常便饭,动不动就死个几十口子,搭到乱葬岗子一扔,白骨见天。
入民国以来,此地依旧是底层百姓的聚居之所,老城里磕灰的都在这儿倒脏土,以至于臭水坑的面积越来越小,可是更臭了,引来无数的癞蛤蟆,往日里蛤蟆吵坑乱哄哄的,今天却是一片死寂。刘横顺来到此处,瞧见不远处有光亮,快步行至近前,不见灯烛火把,地上却是一个烧纸盆,后列一队人马,五颜六色排列齐整,可没一个活的,全是扎彩的纸人纸马!
正当此时,走过来一个脸色苍白的干瘦老头,举手投足十分干练,身上穿青挂皂,鹰钩鼻子、薄嘴片子、二目寒光烁烁。刘横顺一见此人,当场吃了一惊,这个老头他认得,不是旁人,正是在城隍庙扎纸人的张瞎子张立三。张瞎子长得不吓人,但是他这对招子已经坏了几十年,为什么此人两眼冒光,这是张瞎子吗?
刘横顺定睛再看,真是张瞎子没错,紧走两步上前下拜,毕恭毕敬地叫了一声:“师叔。”
在城隍庙扎纸人的张瞎子,怎么是刘横顺的师叔?他这双眼又是怎么瞎的?咱这话又得往前说了,张瞎子当初可不瞎,本名张立三,天津卫人称“立爷”,九河下梢“七绝八怪”中的一绝,很多人以为他是扎纸人的手艺绝,也有人说他是走阴差的。却很少有人知道,立爷的名号打早就闯出来了,当年还有大清朝的时候,张立三是绿林道上头一号的飞贼,有一身飞檐走壁的绝技,进千家入万户窃取他人钱财。那么说这是个坏人?也不尽然,此人祖籍武清县,自幼丧父,和老娘相依为命,家徒四壁、贫寒如洗,后来在齐云山遇上了高人,学艺一十七载,练成一身的绝技,什么叫“蹿高纵矮、飞檐走壁”,怎么是“蹬萍渡水、走谷粘棉”,平地一跺脚就能上房,到房上还没站稳,一个跟头又能下来。下山之前,师父告诉他,你我二人虽有师徒之实,却无师徒之名,这么多年你也不知道为师姓甚名谁,并非有意隐瞒,而是不让你借师名行走江湖,按绿林中的黑话讲:“不让你借我的蔓儿,想扬蔓儿自己闯去。”
张立三为人至孝,没有扬蔓儿的心思,因为人心险恶,绿林道也不好混,拜别恩师回到老家,凭他这一身本领,找了个给当地财主看家护院的活儿,不求大富大贵,有口安稳饭吃,能在老娘膝前尽孝也就罢了。没想到“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这就叫无妄之灾!这一天赶上他歇工,拣老娘爱吃的大包小裹买了不少,回到家陪老太太坐在炕上说话,忽听外头有人大声叫门,“啪啪啪啪”敲得山响,门板差点砸掉了,知道的这是敲门,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拆房,他开门一看来了四位官差,怎么知道是官差呢?不是有这么句话吗,戴大帽穿青衣,不是衙役就是兵!四个官差见张立三出来,手中锁链子一抖,“哗㘄㘄”套在张立三脖子上,不由分说拽着就走。
咱们说张立三身怀绝技,一身的本领,为何如此轻易被官差拿住?其因有二:头一个,这些锁人的捕快,别的本领也许不行,这条锁链子却使得熟,手腕子上的劲儿又快又准,不等你看清躲闪,就已经搭在脖子上了,这叫不怕千招会,只怕一招熟;二一个,县衙门的锁链子虽说仅有小指粗细,劲儿大的一下就能拽断,但是搭在脖子上这就叫王法,冤不冤你到了公堂上跟大老爷说去,如若胆敢挣脱,即是拒捕殴差、藐视国法,倘有一日被拿到大堂之上,什么也不问先打四十大板。张立三怕惊动了老娘,又觉得问心无愧,任凭四个官差锁了,直奔武清县的县衙,一路上心里这个别扭啊,平日里行得正坐得端,却被公差锁了带入县衙,让方圆左右的街坊邻居看见了,不得戳我脊梁骨吗?甭管犯没犯王法,哪怕是上午抓进去下午放出来,也架不住人嘴两张皮、里外都使得,还有会说不会听的,我的脸还往哪儿搁?这么一来我那看家护院的差事也没了,且不说指什么吃饭,往后我们娘儿俩出来进去的,如何抬得起头?张立三一路之上免不了胡思乱想,心中烦闷。到得公堂之上,一审一问他才明白,原来前些日子,他打退了几个夜入民宅采花行窃的贼人,可那几个贼怀恨在心,冒了他的名作案。当时这个县官昏庸无能,听说张立三可以飞檐走壁,便认准了他,不等审明案情,就吩咐左右挑断飞贼脚筋。
张立三没经过官,心中又是愤愤不平,不甘蒙冤受屈,一咬牙一跺脚,在县衙大堂之上踹镣脱身,一个鹞子翻身上了屋顶,顺着后房坡走了。他连夜逃回到家中,常言道“遇急寻亲友,临危托故人”,先把老娘送到外地的二舅家,自己一个人躲出去避风头,奈何走投无路,思前想后长叹了一声:“既然官府冤枉我,道儿上也有人看我不顺眼,我就去当一个飞贼,偷完了我也留下名号,让你们看看我是怎么当贼的,远了我也不去,就到天津城,显一显我张立三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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