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牢大狱之中哪有什么正经人,连狱卒带犯人个顶个贪淫好色,钻天豹又是采花的淫贼,有的是淫词浪句,还别说夜入民宅奸淫人家大姑娘小媳妇儿这些个案子,仅是他去过的娼窑妓院、秦楼楚馆,没有个一年半载也说不完。众人虽说是过干瘾,那也听得勾火,认头当大爷一样地供着他,听的时候还满带接下茬儿的,好比钻天豹说天津卫哪个妓院中的哪个姑娘好,有人不服气,告诉他天津卫头牌的花魁那得数彩凤楼的“夜里欢”,那小娘儿们真叫一个骚,从头到脚一身细皮嫩肉,要模样有模样、要手段有手段,多硬的汉子从她屋里出来也得脚软,整个缉拿队进去也得全军覆灭,引得大牢中一阵淫笑。钻天豹这时候就摇头摆手,告诉他说得不对。天津卫最好的窑姐不在妓院,而在暗门子中,进来之前他嫖过这么一个,原来是王爷府里的丫鬟,开罪了王爷被卖进暗门子,那可是从小跟格格一起长起来的,天天陪着格格吃、陪着格格睡,主子用剩下的胭脂香粉、穿不了的绫罗绸缎都给她,琴棋书画耳濡目染,也是样样精通,长到十七八岁,出落得头是头脚是脚,皮肤润如美玉、吹弹可破,脸蛋儿上捏一把都能掐出水来,那就跟格格一样,岂是妓院中的庸脂俗粉可比。众人听得啧啧称奇、心猿意马,魂儿都飞了。这时候钻天豹话锋一转,说那姑娘好是好,可得分跟哪儿的比,跟江南小班里的比起来,可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那叫云泥之别!江南班子中的姑娘,论模样、论才情,个顶个都称得上极品,堪称色艺双绝,又是吴侬软语,别说摸摸小手了,一开口说话,你这骨头就得酥了。并且来说,逛班子不比嫖堂子,可不是进屋就脱裤子上炕,首先必须摆莲台,光出得起钱也不成,还得会吟诗作对、附庸风雅,去这么十次二十次的,姑娘见你人有人才、文有文才,又舍得钱财,有这么一脉、上这么一品,和你交上了朋友才肯陪你,否则掏多少钱也不成,连手都摸不着。如若耍横的,妄想来个“霸王硬上弓”,班子里可有的是打手,准打得你跟烂酸梨似的。那些姑娘一个个长得倾国倾城、闭月羞花,画中仙女也不过如此。想当年乾隆爷为什么六下江南呢,一大半是为了她们去的。
钻天豹在死囚牢里就这么给众人“开荤长见识”,而且闲七杂八、有作料有干货,不只管牢的愿意听,牢里的犯人也都跟着过干瘾,更有甚者听得忘了死,上法场这天还惦记,钻爷说的那个小娘儿们后来怎么样了?
8.
钻天豹凭这么多年的“见识”,得以在大牢中足吃足喝,整天三个饱两个倒,热了洗个凉水澡,在牢里呼风唤雨、为所欲为,又不用出力干活儿,牢头狱霸没有不捧他的。到了上法场这一天,其余的犯人一个个皮包骨头,身上挂的还没二两肉,都已经脱了相,他却红光满面、意气风发,比进去之前足足胖了二十斤,又让狱卒牢头们凑钱,给他置办了一身行头,按戏台上的绿林英雄扮上,臭不要脸的头上还顶了一朵“守正戒淫花”,趾高气扬,意气风发。挤在万民中看枪毙钻天豹的刘横顺越看越气,这个淫贼的脸皮得有多厚?割下一块当后鞋掌,够磨两年半的!
钻天豹是行走江湖的飞贼亡命徒,怕死也不敢作这么多案子了,作过一次案就不怕再作一次,作多少案子也只死一回,案子越多越够本儿,脑袋掉了不过碗大个疤,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上法场这条路上,他得抖够了威风。一街两巷的百姓分不清哪个是淫贼钻天豹,瞧见上法场的犯人中有这么一位,打扮得跟台上唱戏的一样,一边蹚脚镣一边连说带唱,视死如归、大义凛然,还以为是行侠仗义、劫富济贫的绿林英雄,不由得纷纷叫好。不过来到法场之上,谁也逃不过挨上一枪。到了时辰,死囚们均被五花大绑,蒙上眼罩,摁在美人台上一字排开跪好了,有的哭天抢地,有的屎尿齐流,有的抖成了一团,走到这一步再说什么也来不及了。
小刘庄砖瓦场周围,看杀人的老百姓里三层外三层,挤成了密不透风的人墙。有当官的先来宣读犯人的罪状,告诉在场看热闹的老百姓因何枪毙这些人。正当此时,东边的人群如潮水般往两旁退开,当中让出一条道路,前有一面铜锣开道,敲得惊天动地,后面跟着一队人马,原来是执法队开枪杀人的刽子手到了。为首一人骑在高头大马之上,身穿军装,脚踩马靴,肩挂丝带,系到脖子根儿的铜纽扣闪闪发光,左右斜挎皮枪套,真得说是威风凛凛、杀气腾腾。十几个小学徒紧紧跟随在后,一个个梗着脖子,拧眉瞪眼阔步向前。这位是谁呢?说开天地怕、道破鬼神惊,九河下梢头一把金枪,天津卫人称“神枪手陈疤瘌眼”。当真是鼎鼎大名、如雷贯耳,没见过的也听说过。
据说这位陈爷早年在军阀部队当兵,冲锋陷阵之际让子弹崩伤了一只眼,眼珠子虽然保住了,但那只眼却再也看不见东西,并且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疤,使人不敢直视。陈爷却有个艮劲儿,只有一只眼正好练准头儿,省得再睁一目眇一目了,从此下了二五更的功夫,本来枪法就好,再铆足了劲这么一练,那真叫指哪儿打哪儿,说打左鼻子眼儿,一枪下去右鼻子眼儿保证是囫囵个儿的。当年上阵杀敌打洋人,陈爷是一枪打俩,从没失过手。后来解甲归田,当上了行刑队开枪执法的刽子手,负责枪毙犯人,可不论怎么改朝换代,总是穿那身旧军装,收拾得整齐利落。老百姓给他喝了一个“神枪”的名号,在天津卫占了一绝。
枪毙虽然不比前朝的砍头那么多规矩,门道可也不少,这里边有偷手,能敛外财。好比说挨枪子儿的这位,家里把钱给到了陈爷,开枪的时候,手里就留了分寸,一枪出去打个对穿,脑袋上只有一个窟窿眼儿,死得快不受罪,尸首也完整,易于苦主收殓。如若赶上十恶不赦之徒,又不曾给过人情,那就过过手瘾,顺便也让老百姓开开眼,找准了位置一枪打下去,头崩脑碎,脑浆子溅出一丈开外,来一个“万朵桃花开”。
陈疤瘌眼带队一进小刘庄法场,人群炸雷也似叫起好来。陈疤瘌眼见天津卫的老少爷们儿这么捧他,心里也挺高兴,脸上却不动声色,坐在马上向四周抱拳拱手。
有好事之辈挤上前来对陈疤瘌眼说:“陈爷,您今天恁么的也得亮亮绝活儿啊。”
陈疤瘌眼应了一句:“各位瞧好儿。”
周围有人起哄:“陈爷,把您的金枪掏出来,让大家伙儿见识见识!”
旁边的就说了:“金枪是随便往外掏的吗,掏出来就得要人命,要不拿你试试枪?”
陈疤瘌眼哈哈一笑,抖了抖手中的丝缰,催马带队穿过人群,来至美人台前。旁人下马都是身子往前探,右腿往后跨过马屁股这么下来,陈疤瘌眼不同,腰板挺得笔直,右腿往前抬,越过马首,双腿一并,直溜溜蹦下来,磕膝盖不打弯,绝对的潇洒。小徒弟立刻跑过去,接过缰绳把马牵到一旁拴好。陈疤瘌眼整了整衣襟,拽了拽袖子,摘下皮手套掸去身上的尘土,俩靴子马刺碰马刺,“咔嚓”一声给监刑的长官立正敬礼,交接大令拔出手枪。这支枪了不得,德国造的镜面驳壳枪,长瞄二十响,满带烧蓝,足够九成新,乌黑锃亮泛蓝光,闷机连发通天挡,双凤胡椒眼儿,还是胶线抓把儿。在法场上开一枪上一次子弹,如果没给够好处或罪大恶极的犯人,子弹头用小钢锯锉出十字花来,打到身上可不是一个眼儿,一下一个大血窟窿。执法官念罢一个人的案由,他就开枪崩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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