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刘庄砖瓦场是片荒地,地势低洼,当中有个土台子,一尺多高,唤作“美人台”,取销魂之意,名字好听,却真是要人命的地方,不知在这儿处决过多少人了,脚底下的土和别处颜色不同,已经让血浸透了。民间传言“家里有伤寒痨病的,在美人台上抓一把土,回去连同香灰吃下,就不会再咳嗽了”。要说也不是没有道理,噎死了还咳嗽,那就诈尸了。
当天的美人台上,钻天豹的案子最重,所以他是最后一个等待枪决的,当官的念完了他的案由,下令枪毙。许多看热闹的老百姓这才知道,此人是一夜奸杀五个黄花闺女的淫贼钻天豹,都恨得牙根儿痒痒,不少人往地上吐唾沫,后悔之前给他叫了好。闺女被他奸杀的那五家人,连同在场看热闹的,为了一解心头之恨,争相给陈疤瘌眼掏钱,让陈爷万万不可便宜了这个淫贼。
陈疤瘌眼收了不少钱,也知道老百姓最痛恨淫人妻女的恶贼,把之前枪毙犯人使用的镜面匣子插入皮套,“吧嗒”一声锁上铜扣,过去跟当官的嘀咕了几句,不慌不忙走到钻天豹跟前,“刺啦”一下,扯去贼人脸上的眼罩,把钻天豹这张脸亮出来,好让围观的老百姓看清楚了。他一招手把几个小徒弟叫过来,递上两个挂了粗麻绳的钢钩。这俩大钩子跟初一的月牙儿相似,又尖又长,锋利无比,泛起阵阵寒光,太阳光底下直晃人的二目,看得人脊梁骨冒凉气。还没等钻天豹明白过什么意思来,陈疤瘌眼手起钩落,一边一个穿进了钻天豹的锁骨。这一招是过去对付飞贼、重犯的手段,如今很少有人再用,虽说只伤及皮肉,但是穿了锁骨,贼人的本领再大也施展不出。
钻天豹刚才还是昂首阔步,一脸的大义凛然,这两枚钩子一穿进去,疼得他嘴里直学驴叫唤,哎呦呦一阵骂娘,咬牙切齿,怒瞪陈疤瘌眼,引得围观人群起哄叫好。陈爷听见有人喝彩,不理会钻天豹怎么瞪眼如何骂娘,转过头来对众人拱手致意,又命小学徒的把钻天豹挂在一根木头柱子上。几个徒弟答应一声,如狼似虎冲上前去,打掉他头上的守正戒淫花,拔下英雄胆,拽住钢钩后面的麻绳,拖死狗似的把钻天豹拽到柱子下边,地上留下两条血道子。把个钻天豹给疼得,话都说不出来,光会叫唤了。这根木头柱子一人多高、一抱多粗,一大截埋在美人台中,底下绑了三根“抱柱”,顶端有一个铁环,年深日久已然变成了深红色,也分不清是锈迹还是血污,当学徒的将两条绳子穿过去绑定,甩下来绳子头儿捆在木桩子上。这几个半大小子本就是歪毛儿淘气儿,枪法还没练出来,坏招可全会,绑绳子的尺寸恰到好处,钻天豹的罪可受大了,上不去下不来,踮起脚尖刚刚能够得着地,肩膀上的钩子越挣越深,磨得骨头吱吱作响,疼彻了心肺,口中一个劲儿地叫骂,爹娘祖奶奶,什么难听骂什么。
陈疤瘌眼听到钻天豹嘴里不干不净,上前伸手一扯绳子,把个钻天豹疼得龇牙咧嘴,全身直哆嗦,黄豆大的汗珠子连成串往下掉,再想骂可骂不出来了,只会吸溜凉气儿了。陈疤瘌眼嘿嘿一笑:“钻爷,今天是我陈疤瘌眼送你上路,对你的案由,咱也略有耳闻,只因你把案子做到这儿了,如今免不了一死抵偿。你我往日无冤近日无仇,陈某开枪执法乃奉命行事,下手之时若有个轻重缓急,可别怪我伺候不周。”旧时法场上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无论是砍头还是枪毙,行刑的刽子手不能与犯人交谈,更不能报自己的名姓,还别说是杀人,屠宰牲口也是如此,以免阴魂不散,恶灵缠腿。但是陈疤瘌眼行伍出身,两军阵前杀人如麻,他可不信这一套,况且他的枪是国家法度,杀恶人即是善举,从来不怕犯人得知他的名号,知道了更好,到了阎王殿上也可以替他陈疤瘌眼扬名。
陈疤瘌眼说完话,背对钻天豹走出十步,一转身从腰中掏出另一支勃朗宁手枪。这支手枪真漂亮,枪身侧面有轧花的图案,象牙枪柄上镶嵌宝石,两边均雕飞马,枪口上还有滚花,陈疤瘌眼一向视如珍宝,轻易舍不得拿出来。周围看热闹的人都知道陈疤瘌眼这是金枪,枪不是金的,枪法却值金子,这一下有热闹可瞧了!陈疤瘌眼枪毙别的犯人只走三步,头都不回甩手一枪就了结了,枪毙钻天豹却走到十步开外,脸对脸地开枪,金枪陈疤瘌眼那是何等名号,这必定是要亮绝活儿,今天这趟红差没白看!围观的人群一时间喧声四起,拼了命地起哄叫好。陈爷也是外面儿人,老百姓这么给面子,当然得卖派一下,高声冲人群喊道:“老少爷们儿,咱这头一枪打哪儿?”
此话一出,木头柱子上的钻天豹心说完了,甭问,这是有人花了钱了,不想让我死个痛快,要一点一点弄死我,这都赶上老时年间的万剐凌迟了,两片黄连一锅煮——除了苦还是苦,本以为挨上一枪一死了之,想不到不止一枪!此贼心下惊骇万状,却寻思也不过多挨上几枪,何不能忍此须臾?因此仍在嘴上逞强,他也是为了给自己壮胆,扳倒葫芦洒了油——豁出去了,梗着脖子骂道:“我去你妈的,你个挨千刀的老王八蛋,敢不敢给钻爷我来个快当的?”
陈疤瘌眼一抬头,眼角眉梢挤出一抹瘆人的邪笑:“钻爷,您了省点力气,咱这一时半会儿的完不了,你爹一声妈一声的不嫌累吗?”
他这话一出口,吓得钻天豹真魂都飞了,简直不敢细琢磨,一时半会儿完不了是什么意思?便在此时,只听周围有人高喊了一声:“打左耳朵。”陈疤瘌眼瞄都不瞄,抬手就是一枪,再看对面的钻天豹,“哎呦”一声,疼得全身一抖,左耳多了一个窟窿眼儿,往下流血、往上冒烟。
老百姓一看陈爷的枪法神了,看都不看抬手就打,指哪儿打哪儿,分毫不差,顿时彩声如雷,光叫好都不解恨了,有人带着烟卷儿,点上一根递上前来。陈疤瘌眼接在手中道了一个“谢”字,站在原地抽了两口,一边吐烟圈一边问:“二一枪打哪儿?”又有人喊道:“右耳朵!”陈爷点了点头,抬手又是一枪,弹无虚发,正中钻天豹的右耳。
接下来陈疤瘌眼问一句打一枪,打一枪人群便喝一声好,那边钻天豹就惨叫一声,其间有人送烟送茶,还有送点心的,许多有钱人买卖大户,都给送花红犒赏,一把一把的银元摆在美人台上,这都是额外的犒劳。陈爷谈笑自若、不紧不慢,打顺手了还来个花样,什么叫苏秦背剑、怎么叫张飞蹁马,右手打累了换左手,两只手都有准头儿,枪在手里颠过来倒过去上下翻飞,看得在场的众人眼花缭乱、目瞪口呆,前八百年、后五百载也没见过这么玩枪的,都玩出花儿来了!前前后后一共打了七十六枪才把钻天豹正了法,最后一枪挑了淫贼的天灵盖,脑浆子洒了一地。
飞贼钻天豹在美人台上挨了陈疤瘌眼七十六枪,打得跟马蜂窝一样,浑身上下已经找不出囫囵个儿的地方了。陈爷手底下有分寸,前七十五枪绕过要害,给钻天豹留了一口气儿,打完最后一枪才真正死透了。围观百姓无不拍手称快,活该这个淫贼,落得如此下场,正是“人生自古皆有死,这回死得不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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