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听,这番话确有道理,才点头认可。知县见他点头,忙又说:“你已在外舍学了七八年,不必再学。每年外舍私试,你可来县学应试。若中了格,该当你升补,便依例升补。”
他听了,也算公道,便拜谢出来,回到了乡里。此后,他又考了几年。县学也换了教授和学官,却仍不中格。他也只得死了心,不愿再去应这不公之试。不过,虽然未考中,他却已是这乡里的秀才,因而被任命为乡书手,专管田赋簿记。在户簿上,盖了一个红印,上有“形势”二字,成了形势户。每月虽只有三贯银钱酬劳,却多少有些权柄,四处受人尊畏。
那年他已二十八岁,母亲早已在催他的婚事,他却以学业为由,一直推托。这时再推不过,只得任母亲安排,替他说了门亲事,娶了一个四等农户的女儿。这妻子,无甚好,也无甚不好,不过是了却一桩人伦大事。他心里始终念着的,是堂妹王月儿。
幼年时,王月儿与他最亲。王月儿爱论理,他也爱论理,两个常在一处争执。一桩小事,常常要争几天。不过他们从不为输赢而争,只争是非对错,因而,从未争到气恼,反倒越争越爱争。
自小到大,他从未遇见第二个人能如此投机合缘。到十来岁时,他便生出一个念头,若是能娶堂妹为妻,这辈子便再无须他求。有回他说出了这个念头,堂妹不但没有嗔怪,反倒流起泪,哭着说她也是这个心念。
只可惜,他和堂妹是同姓近亲,不能成婚。他们两个曾偷偷商讨过许多回,一同探究同姓不婚之理,却始终寻不出其中道理。直到他读《左传》,读到“男女同姓,其生不蕃”,《国语》上也讲“同姓不婚,恶不殖也”,他才得知,这禁忌缘于生养,不利后嗣。
他想:哥哥是长子,由他来传宗接代,我和堂妹不需子嗣,难道也不能成亲?他将这话告诉堂妹,堂妹却有些怕起来,开始躲他。过了两年,嫁到了邻乡。
他从没这般伤心过,堂妹出嫁那天,他一个人躲到睢水湾,缩在草丛中,狠狠痛哭了一场。
后来,他听母亲哀叹,说堂妹常被丈夫打骂。他听了,顿时奔到邻乡,跑去和妹夫论理。妹夫那时吃了些酒,听不得他那些言语,反将他打了一顿,险些踢断他的肋骨。他趴在地上,疼得几乎背过气,却仍嘶声争辩。堂妹青肿着脸奔出来,扶起他,将他扶到村口,哭着厉声告诉他:“你莫再来了。我自家的事,我自家会处置!”
后来,堂妹丈夫一家人全都死了,堂妹带着外甥秋儿回到娘家。见面时,堂妹只勉强笑笑,从不和他说话。他心中难过,却也无法,只能加倍对外甥好。
那天,秋儿跑来说,王小槐要烧死他们母子。他知道秋儿并非童言乱语,王小槐种种恶行,他早已看够。这等恶童若是落到井里,他绝生不出恻隐之心,反倒会庆幸。他答应了秋儿后,便定下了心:天若不除王小槐,便由我来除。
他反复思忖如何除掉王小槐,但只要想到动手,心便立即冻住了一般,挪不动半分。想一想都已如此,哪里真能下得了手?
他苦想了一夜,忽然想起个人——县里唱曲的一个妓女,名叫胡欢娘。
两年前,他去县里,路过一间酒楼,见几个富家子弟在踢打一个女子。那女子伏在地下,已经动弹不得。周围人纷纷躲开,没有一个上前劝阻。王守悫原本也不敢去管,可一扭头,见那女子费力抬起脸,那面容和堂妹竟有几分像。王守悫顿时忍不住,壮起胆上前去劝解。那几个子弟一起恶笑起来,转而来踢打他。幸而有个人过来,是他堂兄王大峥。王大峥常和这些富家子弟厮混,连笑带劝,将那几个子弟拽走了。王守悫见地上那女子挣扎得可怜,便扶起她,送去附近医馆救治。
过了半年,王守悫在县里又遇见了那女子。那女子拉住他便不放,将他强拽到自己住处,置办了些酒菜款待他。那时,他才知道女子名叫胡欢娘,是个唱曲的。这是他头一回接近烟粉女子,慌窘之极。敬了几盏酒后,胡欢娘又哭又笑地说,欠了他的恩,别无回报,愿把身子给他。他忙极力推辞,最后说,这情先欠着,若是日后有用得着之处,再找她回报。胡欢娘这才作罢,他也急忙起身告辞。
他再想不出其他主意,第二天便赶去城里寻见了胡欢娘。胡欢娘听了来由,先垂头默忖了半晌,而后抬起头说:“恩公说那个王小槐该杀,他一定该杀,我就替恩公办成这事。”
他忙问:“你……你打算如何……”
“巧不巧?恐怕是老天教恩公办成这桩事。昨天我在清香楼水边歇息,听见阁子里两个人在低声说话。他们不知道我就在阁子侧边,其中一个提到了王小槐,说元宵节王小槐要去汴京看灯。半夜的时候,他会用一顶轿子抬着他出东水门,过虹桥,轿子顶上插一根树枝。元宵节我们姐妹几个也正约好要去汴京寻趁些买卖……”
元宵节后,果然传来消息,王小槐在虹桥被烧死。王守悫忙赶到县里,胡欢娘也已经回来,见了他,神色有些疲颓,说:“王小槐不是被烧死的,那轿子上虹桥起火前,他就已经死了……我刺死的……”
胡欢娘顿了一顿,露出一丝笑,却笑得有些不安,随即又叹了口气:“无论如何,欠恩公的情,我算是还了。那天半夜,我和几个姐妹守在虹桥边,果真等到了那顶轿子,我忙拽着姐妹们上前拦住那轿子,装作拉恩客、寻生意。我已备好了一根毒针,那毒针是一个术士少了我的恩赏钱,送给我抵还,叫我拿来防身,我一直留着没用。那天,我凑近那轿子,撩起轿帘,里头有些黑,看不清,不过王小槐似乎是被人装在了一只麻袋里。我便朝那麻袋戳了三针,全都扎进了身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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