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处长看到,一些星星,正在月畔可疑地徘徊。敌人的攻击部队正在那里作最后的集结。月之脸随后开始变黑。“我们都想回到那里去,孩子。有一天还会的。”他坚定地说。
十四、黑色之月
他们睡了一个好觉,做了一串美梦。梦中,天、地、海又弥合在了一起。地球人与怀特人缔结了和平条约。
第二天一早,大本营来了人,要求带走水栖人。
“你们要干什么?”老处长满腹疑虑。
“带他去海洋。那里才是他命定的归宿。”
“撒谎!”
“你说话怎么这样不中听呢?亏你还是老行伍!”
水栖人却好像是高兴地笑了。他朝老处长挤了挤眼,扮了个怪相,意思是让他放心。
这调皮的神态,使老处长忆起年少的水栖人如何恶作剧把三栖船顶翻,又把落水者一一救起。他心头发酸,却也笑了。
“孩子,你就要回家了。”他喃喃说。
水栖人被带走了,他被带人一个密室,暴露在从地面抽进的空气之中窒息而死。他的尸体,很快被泵解成离子。
第一代、第二代不成功的水栖人都这样被处理掉了,据档案记载,总共有六千六百五十六名水栖人被活活杀死,连同大量的更早期的动物试验品,比如水栖猴、水栖猪、水栖鼠。
制造者们不想让它们落到敌人的手中。
这就是战争。
在总攻击开始前,老处长转移到更深的地下。
这里还聚集着成千上万的陆生平民,有限的海底城已容纳不了他们。然而大家都知道,地下工事帮助人们存活的可能性是很小的。
老处长奇妙地遇见了二十余年未见面的妻子。因为从事水栖人研制这项高度绝密的工作,他不得不与家人分开。
他从妻子那里得知,他们的一对儿女都在这个月份里战死了。
这是残存的陆生植物开始凋零的黑色之月,而在遥远的红色海洋深处,却感受不到气温随季节的变化。
这时,老处长逐渐黯淡下去的记忆之烛映照出一间地下室,室中搁着一口空无一物的透明水箱。
那里,月光照不进来,更没有海风。
第二章 红色海洋
一、最后的平台
在战争来临的前夕,钻井平台上大部分人已经撤回陆地,只剩下十个男人留守。这是一座一万二千吨的半潜式平台,建造的时代较晚,约为采油 XI 期,属于最后一批,这是因为海上石油开采过度,已接近耗竭的尾声。
平台主体高达一百五十米,钻头打在两千五百米深的海底,但恐龙似的庞然大物已经停止了运转。此时的海面,风平浪静,船影杳无。留守的人们总是百无聊赖,便喝酒、玩电子游戏、打扑克。他们仿佛被遗忘在世外桃源。战争是遥遥无期之事了,虽然其实不然,因为陆上已来了电话,很快就要派拖船把他们连同平台悉数接回。这海上的庞然大物,恐怕也会成为敌军攻击的目标。
最盼望回去的是小张,因为他刚刚订婚。未婚妻是开采局的陆上接线员。他们的恋爱说来神奇,是在电话里聊上的。那时小张刚上平台,同事里面没有一个女人(平台的一种历史惯例),呆不多久便寂寞难挨。一次,他在无聊中胡乱拨动内线,对面传来的竟是清爽的女声。他便说:“不管你是谁,咱们聊聊天吧,实在太寂寞了。”他们便你一言我一语了。这一聊便是热热乎乎的一年。这其实正是大海对男女心理的奇异催化。
其余的人,如老王、小李、老吴等,也都盼着回去。他们在陆上有家,他们想念留守的老婆孩子,想念家养的狗仔猫儿。而且长年累月在海上,实在太想嗅一嗅陆地的味道了。那里杂存着男人最原本的气息。
也有不想回去的,那是队长。他老家在浙江宁波,妻子和女儿在五年前的一次海啸中丧生,仅他在南海平台上得以幸免。此后他便要求到平台上做永久性工作,连休假也尽皆放弃。他无言地守望大海,不离大海,那神情常常是颇可玩味的。别的人想,队长眼中的海水,是否与常人眼中的不同了呢?
有的时候,队长会面向大海唱起怪异的谣曲:
“炎帝黄帝呀,率熊罴虎貅之军,吃人无数;殷纣王呀,杀死姬昌长子伯邑考,做成肉羹,送给姬昌吃……”
大家都听得莫名其妙。队长唱累了,便停下来,对众人说:
“你们都快些走吧,让我一人留在这里,看守这美丽的家园。”
“若说家园,那远方的陆地,才是我们美丽的家园。而且,你就不害怕炸弹掉下来打中脑袋?”老王说。
“那有什么好怕的?我还想比比谁的脑袋硬哩。”
“别嘴硬。还是跟我们一起撤吧,队长。”小陈说。
“嗨,瞧你们这些不中用的家伙,都是在自己吓唬自己哩。海洋石油已经停采,这平台叫做无价值目标,谁稀罕浪费炸弹?”
他们听出.队长的语调中透出淡淡的伤感,好像在说人已被海抛弃,要不就是人唾弃了海,总之是两不相与。说到底,想回去与不想回去的,其实均与战争关系不大。这茫茫无际的汪洋总在脑海中导引出千奇百怪的错觉。他们却不知道,这将是一场不寻常的战争,显露在星球表面的一切,将悉数遭到毁灭。大海仅是一泓暂存的温柔幻象,正如同女人稍纵即逝的青春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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