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王,他们是为着和平与通商而来的。”亨利亲王不乐意了。
“啊,是吗?我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听说过和平与通商了。都是因为讨厌的摩尔人。”
予是收受了礼物的大臣纷纷进言:“这是多么动听的消息呀,和平与通商!中国人要不是为了这两个目的,是不会不远万里到我们这里来的。要知道,他们可是东方的中国人,一个了不起的民族!”
郑和强忍病痛,向国王宣读了皇帝的诏书,又细细描述了中国的伟大,它的物产丰饶,它的人民幸福,当然了,最重要的是,皇帝的仁者爱人,以及他海纳百川的博大胸襟。郑和一字一顿地说着,心里焦急地念想着红色海洋,头上淌下了黄豆大的汗珠。林观在一旁看见,心悬到了嗓子眼。而王景弘却抄着手,一副冷冷的表情。
阿方索国王专注地侧耳倾听,慢慢才放松了一些。他嘟囔道:
“我以前的确一直不知道,在葡萄牙以外,还有别的世界存在。”
“以前,有一个叫马可·波罗的人……”李兴小声说。
国王身边一个大臣吭哧了半天,说:“哦,我们听说过这个人,他是一位意大利公民。他说他去过一个东方神秘世界,据说那正是中国,但那个国家的一切,据他讲来,都形同地狱。”
“这绝非实情!”这回,轮到郑和吃惊并愤怒了。
“不,的确如此!”那个不知好歹的大臣争辩说。
“你们这是在把中国妖魔化!”郑和把声音提高了八度,脸涨得通红。
林观想:一定是送礼时,把那个大臣给漏掉了。
场面一时有些尴尬。郑和与亨利都暗暗攥紧了拳头。阿方索国王又露出怀疑的神情。国王身后的一排士兵举起了火铳。郑和宝船上的大炮也对准了岸上的建筑。
剑拔弩张之际,林观并没有感到紧张,他只是感慨,文明间的鸿沟竟是如此深不可逾,难道它们一旦相遇就必然发生剧烈冲突?那钉在十字架上的血淋淋的也速像,不就预示了这种不祥的结局么?因此,大明帝国是否真的需要寄望于西方隐士的帮助呢?难道,不正是西方世界才需要中华文明的扶佐么?大明帝国就不能为这个混乱的世界建立一个统一秩序么?葡国也好,中国也好,都将因此而共享和平、繁荣和进步。
但三宝太监显然没有往这方面去想。过了好一阵,双方才把敌对的情绪克制下来。郑和擦了一把额上的汗水,费力地说:“尽管如此,我仍然考虑与你们结成联……”
这时,王景弘微微一点头,侍立在旁的阴阳师金碧峰便疾步走上前来,手端一碗中药,柔声而坚决地对郑和说:“大人,时辰已到,您该服药了。”郑和狠狠地盯了金碧峰一眼,当着大惑不解的国王和大臣,听话地把这碗黑色的汤剂咕噜噜灌进了喉咙。
这时,王景弘便趁机上前一步,对阿方索国王作揖说:“吾国正使一路上偶染微痒,礼数不周,还望见谅。”
惊魂未定的阿方索国王说:“哪里哪里,请郑爱卿下去好好休息。”
郑和还想说什么,但药剂里面含有麻药的成分,使他神志顿时不清起来。王景弘使了个眼色,金碧峰便把郑和扶了下去。
郑和一边走,一边回过头来,嘴里含混不清地说:“海上本没有路……”
一回到宝船,王景弘便神色大变,下令立即启碇返航。大家就像逃离鸿门宴一样,仓皇逃离了里斯本。回到萨格里什,在与大型重装船队会合后,众人才重新感到了安全。
林观默默地观察着这一切,涌上心头的,是七次航行中最为深切的哀恸与无奈。
总之,这里面有着深深的不妥。
作为舍人,林观不知道该如何记录下这一切。
想到万里之外的中国,他嘤嘤地哭出声来。
一边哭,他一边想,自己的世界观大概正在发生改变吧?比方说,历史到底取决于什么呢?林观现在觉得,历史大概是取决于一个人的理念吧,或者取决于一个人手中的笔。你把事情想出来和写出来,历史便发生了。这便是这个宇宙的基本法则。像那神秘海图一样,历史是自动在脑海中生成的。思想决定着实在。
十、秘约
郑和很快便清醒过来。他为未能抓住时机在里斯本与阿方索国王签订勤王协定而懊悔不已,但他已经记不清当时发生什么了,只是连连责怪王景弘“贪杯误事”。王景弘暗笑着也不加辩解。
他着急地准备再次前往里斯本,但这时他的病情忽然加重了,他连走出船舱都十分艰难了。
船队中支持王景弘的人渐渐增多。连许多普通水手也开始怀疑葡萄牙作为勤王基地的合法性。那个自称亨利王子的人会不会是骗子呢?大明帝国又怎不会遭遇厄难呢?他们担心这样没完没了地胡闹下去,七下西洋的丰功伟绩将毁于一旦,郑和也会晚节难保。
只有林观等少数人仍然相信郑和是正确的。在与林观有着相同想法的人当中,还有一个名叫梁然的千户。两人因此成为了好朋友。
梁然对林观说:“不知为什么,我时常觉得,郑和做的这件事,哪怕就算失败了,也十分了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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