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观说:“你说得正是。历史将记住的.必定是三宝太监,而不是你我,更不是王景弘。能在人所不知的世界另一端为大明江山未雨绸缪的人,怕是不多的吧。”
梁然说:“让我敬重的,正是他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精神境界。”
林观说:“还有那种对待危机的实事求是态度。”
他们都觉得,郑和虽然身为太监,但他却是一个真正的男人。
虽然未能与国王签约,虽然无法再去里斯本,但这并不妨碍郑和着手实施他的计划。他毕竟是皇帝任命的七下西洋的正使。在这种情况下,一些人私下里再有异议,也不能不给他面子。先从能做到的入手吧。于是,帮助亨利亲王建设航海研究所和天文台的工作便开始了。就在萨格里什,大明水手忙着为亨利亲王设计制造世界一流的远洋战舰,以备将来勤王之需。
这是宣德十年秋的事情。其时,欧罗巴的田园风光绮丽无比,而萨格里什渔村犹如世外桃源,使来自中国江南的军人们感到了幽玄的意趣。林观记得,就在一个晴朗得如同白昼的美丽夜晚,郑和拖着病躯,与亨利亲王爬上尚未完工的天文台,一起仰观灿烂庄严的星象。他们共同为宇宙的不可名状而激动不已,感知到了心灵的息息相通。这两位航海家心想,星空便是一处更加浩瀚的海域,他们终有一天是要往那里远航的,这确是迟早的事情,这是人类不可回避的终极使命。现在,他们所做的一切,其实都是在为那次伟大航行做准备。这个时候,他们肤色各异的脸膛上,洋溢着一层毫无分别的玫瑰色光晕,这是人类这种智性生物所独具的元神出窍表征,是数百万年艰苦进化打下的基因烙印。从侧影看上去,他们宛如兄弟。难道这不就是中国与欧洲结盟的真正意义吗?这也正是它们在五百年后再次去做的事情。有一事为证:在萨格里什,郑和与亨利从来没有谈起过他们崇信的不同教义,但他们的确探讨了“道”这种东西,这或可称为“萨格里什共识”。
林观猜测,正是在这样的夜里,郑和告诉了亨利亲王有关红色海洋的事情。
他进而这么去想:那是一个将要发生在未来的结果,却决定了今天这次航行的起因。
其实,林观当时并没有在场,但他想象得出,在听了郑和的话后,亨利的神情是多么的严肃。
“天哪,红色海洋!我也知道这样的预言。”亲王使劲地眨眨眼,大声对三宝太监说。
亨利说,在葡萄牙,一直有民间传说预言红色海洋将在东方出现,引发天下大乱,又走向天下大治,单极世界被颠覆之后,将诞生数个平行宇宙。
“它是一种精深的未来学,也是可以亲眼目睹到的实情。我一直就想投身到那场伟大的变革中去。”亨利认真地说。
郑和苦笑:“没有你说的那么精彩。鄙国将在那时陷入万劫不复。我们需要你们的救助。”
亨利不相信地使劲摇头:“三宝太监,您开玩笑。那一定是贵国历史上最为荣耀的时刻。因为你们的崛起,全世界都要向您们致敬的,要把贵国的国号写在史书的最前页。我不明白,东方人为什么总是要过分谦虚。”
“不,不是这样的。我相信你说得不错,但我说的也可能是一种现实。看多了大海的变幻,才知道世间的一切都是泡沫。那些自信掌控了历史的人,最后往往落得个可悲结局。”
郑和说完这话,便被一口口水噎住不能再往下说了。他喉头的括约肌已经衰老了。他于是仰头深情地去注视太空,顺便让口水可以从气管里滑出来。这时,有一颗很大的陨石轰地一声落下来,把海面砸开了一个大窟窿,整个世界都为之一哆嗦。郑和脸色大变,也许是想到了恐龙,他抽搐着闭上了眼睛。
后来,王景弘便散布说,以上对话是郑和为了蛊惑大家而编造的谎言。三宝太监已被虚荣心和焦虑感吞没,而疾病导致的高烧也蚀坏了他退化的神经。郑和觉得来日无多,因此要尽快完成他的人生使命——寻找勤王的隐士,而这在头脑正常的人们看来完全不切实际。大明江山真的会被颠覆么?这怎么可能呢!连街头说书人都不敢杜撰这样的传奇。而郑和为什么一定要坚持这么做呢?难道这才是真正的忠?但除了那幅海图,他还能用什么来证明这一切的合理性呢?王景弘甚至认为,海图也不能真的说明什么。那圆球可能是郑和找工匠事先铸好来唬人的。那些地形和符号,弄不好是郑和一个人偷偷躲在船舱里描画出来的。船队每行一程,他便画上一处,并为其起一些奇奇怪怪的名字,比如“好望角”、“葡萄牙”、“欧罗巴”,好让大家觉得这都是神示。而一切不过是为了他最后的沽名钓誉,为的是回国后好向皇帝请赏邀功!身有残疾的男人,产生这样的想法和行为也在情理之中。总之,美好的未来本是谎言的集大成。
林观对王景弘的推理十分反感。他认为那海图就算是郑和偷画的吧,他为什么一定要这样画呢?这总有他的道理。须知郑和的“沽名钓誉”,将使他独自承受身败名裂的最大风险——搞不好甚至会被皇帝杀头。对于身有残疾的男人,能够取得像郑和这般成就的人寥寥无几。郑和难道还需要做更多事来邀功么?不,七下西洋本身就足够了,他并不需要用别的来证明自我。三宝太监所做的这一切,包括在葡京受辱,正反映出他置之度外的其实是他自己啊,而这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和定力,其后必有重大苦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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