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的眼圈红了。郑和的眉头这时才耸动了一下。
四百年后?为什么是四百年呢?林观却想,这时限太短促了。说不定,郑和说的四百年,也就是四天?但也可能是真的四百年?亨利只是一个播种者,他被郑和点石成金,而亨利的后代才是真正的勤王者?但怎么能保证四百年后的怀特人不变信念呢?
林观疑惑起来。惟一所愿的是,四百年后的大明江山依然金汤若固。
总之,如同看不清楚三宝太监深奥的思想一样,林观看不到四百年后的历史进程。他只能是一步步更加坚实地走上郑和的思想轨迹。
但是,梁然却是一个例外。有一天,他说他看到了未来。
他悄悄告诉林观,那天半夜,他起来解溲,在船舷看见海平线上出现了恐怖的幻象。大明的都城北京燃起了熊熊火焰,篡位的军队正在攻人赫赫皇宫,他们是谁呢?
第一种可能是蒙古人,就是那些迫使成祖不得不北上迁都的马背英雄。
第二种可能是复辟的建文帝,这帝位本是他的。
第三种可能便是那来自未知神秘世界的人。可是,他们究竟是谁?
总之,梁然看见,皇帝匆匆逃出紫禁城,身边并没有郑和。但在路途中,皇帝遇上一队奇异的骑兵。他们金发碧眼,肤色白皙,从天而降,把皇帝带到了海边。
啊,那真的是红彤彤的海洋!是人血浸染过的海洋!波涛打过来无数烂布似的尸体,层层叠叠,浩浩荡荡,连鱼儿都透不过气来,一条条在水下活活憋死。赤水边稳稳地停靠着山岳一样的方舟,被尸堆高高托起,不知道它们以什么魔法竟在刹那间穿越了神秘时空,从遥远的欧罗巴,不,从遥远的星辰上,从也速居住的天庭中,神气十足地降临了中国。一个酷似亨利亲王的高个儿怀特人站在第一艘船的舰楼上无言冷笑,他头顶的上方忽啦啦飘扬着一面布满星星和条条的绚丽大旗。皇帝刚一上船,舰队便起锚了。这时才发现那船儿竞皆是钢铁铸就,大烟囱呼呼直冒黑烟,螺旋桨突突搅起泡沫,把水面弄开了锅。船上并没有三宝太监,但船队却沿着郑和航行过的路线一路驶去,远涉重洋来到一个叫萨格里什、或者叫里斯本,要不就叫马德里、叫罗马、叫伦敦、叫纽约……的地方。在那里,巨兽般的城池被亿万星光照耀得雪白,大地上奔跑着渺无尽头的金属蚁队,天空中飞翔着数不清的钢铁鸟儿,中国的皇帝在此建立了流亡政府。
梁然说:“这如同宋朝的临安,但又不是一码事。这如同建文帝在占城搭建的临时居所,但也不是一码事。总之,历史以另一种方式得到了延续。我看见后十分兴奋,心里又不知怎么堵得慌。这就是勤王吗?”
林观默然良久。
十二、未知世界
另一个感到不安的人是副使李兴。他考虑的问题又要复杂得多。他的脑海中时常划过隐隐的不妥,他觉得三宝太监在什么地方恐怕出现了疏漏,或者是郑和故意置之不顾呢?他猜测,葡萄牙及其附近国家所组成的巨大实体,也就是那个叫做欧罗巴的大陆,其规模和潜力恐怕超出了大明水手目前的估计。
然而,由于郑和已然认定了亨利的隐士身份,并且连秘约都签了,大家要做的惟一事情便是在萨格里什逗留下来,建立据点。这样一来,七下西洋的航线就失去了向更远处延伸的可能。
其结果便是,那神奇的海图,好像养分的输送被切断了,它于是休眠了,生长停止了,球面也不发光了。随着它的信息传输和认识功能的消失,海图不再源源不断地模拟新大陆的形状,这样一来,大明帝国的水手们对欧罗巴的详情,以及存在着其他大陆的可能性,也就一无所知起来。
事实就是这样的,未知世界与已知世界的基本格局,在葡萄牙被发现后,便走向了固定。海图将不能完成它对世界的整体性建构。
有时看着图面上那些白茫茫的空地,李兴不禁想,万一在别的地方还存在着比亨利更合适的勤王者呢?这从理论上讲,是不能被排除的。
怀抱这样的疑虑,终于,李兴鼓起勇气,向郑和进言:
“古书说,天下分为四大部洲。现已证明,中国与葡国各居其一。加上阿非利加,我们仅在三个大洲上留下了足迹。”
“这我是知道的。”郑和眼皮也不抬。
“因此,仅仅把葡萄牙视为世界的终极,那不是很危险吗?”
“世上还有什么事情,完全不存在危险吗?”
“可是我们都记得,当初您是说,要遍访未知世界的。”
郑和不语了,他费劲地思考着什么。过了一阵,他的身子晃了晃,从病榻上勉强坐了起来。他又一次捧出那尊宝图,痴痴地看了许久。海图上的确还有一大片空白,占据了图幅大约三分之一强的位置。它已比船队绕行好望角时的二分之一缩小了许多,但这个区域就其绝对值来看仍然很大。
但郑和很快就厌倦地把海图放在了一边。对它他仿佛故意视而不见,他恹恹地对李兴说:“我累了,你回去吧。”
李兴脸色很难看,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便转身离去了。
然而,在两天后的一个夜晚,郑和却单独召见了林观。郑和对林观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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