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兴前天来找过我,说了一些很耐人寻味的话。”
郑和把李兴说的话复述给林观,要求林观作出评论。
林观感到其中问题的重大,斟酌着话语,却不得要领。
郑和其实并不想让林观回答,他说:“李兴说得很对。我比你们更清楚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啊。我每天要对着这海图上的空白处研究上一个时辰。这是我的一块心病。然而若要继续航行,那将不是一年半载能完成的使命。而我作为三宝太监的日子屈指可数了。”
“那么,可不可以像以前那样,派遣几支分舰队前去探索呢?”
“问题在于谁能率领这些舰队呢?本来,在离开卜刺哇后,关于南下探索好望角,我就思考过是否由分舰队去完成。但后来我觉得这样不妥,还是由我亲自带领整个舰队去实施比较好。你看,是这样的,我们连声招呼也不打便闯入的这个新世界,已经与我们熟知的旧世界完全相同。你看看海图上那些奇异的地名就可以想像到了!我国的史书中从来没有记载过这些国家、这些大陆、这些人类、这些动物。还不谈那些幻影、死人、红水和海盗!这其实是令人不安的发现,而不是激动人心的发现。因此,未知的世界,未知的大洲和未知的国度,将更加险恶难测。在你们中间,在我见过的中国人中间,我还没有发现能够胜任这探索重任的人哩。”
啊,三宝太监竞持这么悲观的想法么?他除了信任自己,对别人已不再信任?林观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用更加专注的神情凝视着郑和。
郑和苦笑着指着海图的空白处说:“当思维因为身体的缘故而衰退时,我们已无法用时间去换得空间。新大陆注定了将由别人去发现。事实上,我们迄今所做的一切事情,本来已是不能够去做的——但我们却超越常规去做了,我们业已修改了历史,这已然十分了不起。遗憾的是不能完成它。哈,哈,这大概是上天要与中国人作对罢。”
三宝太监说这话的时候,一边用左手的五个手指吱吱地把玩着海盗陈永留下来的那块叫做“尸虺”的黑色石头。林观未能完全听懂郑和所言,只是觉得自己赤裸裸地暴露在深刻的思想面前,并像一块腊肉似地被它的热气薰得暖烘烘的。这时,他仿佛看到了另一个郑和。在林观的心头,滚荡来滚荡去的还是那句话: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多少年后,林观才真正触及到三宝太监思想冰山的一角。但那是后话了。
而在当时,他只是从郑和身上听到了海水的啸声。所谓的海洋,其实便是一个人吧。
林观干是按照如下逻辑推想:郑和怎么能把这样一支舰队交给王景弘或者李兴呢?病重的他若有不测,一支没有了三宝太监担任指挥官的庞大舰队滞留海外,会产生何种难以预测的后果呢?两万七千名中国人,心怀叵测,各有企图,不由郑和不忧虑!郑和一定在想,舰队一旦失控,就终会堕化成那来自神秘世界的毁灭力量吧?
颠覆大明江山的,将是帝国自己的水手啊。
于是,郑和便把重任托付给了他在有生之年遇上的第一个可以信赖的外国人。
林观自认为读懂了郑和的心思,便对他说:“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正是这样的。如果有两个人放在面前让我选择,一个是王景弘,或者李兴也行,一个是亨利,我赌哪一个呢?我当然赌亨利。为什么?因为王景弘或李兴是中国人。我明白一个最基本的道理,那就是,中国人也有不可尽信的。”
多年的官宦生涯,也使林观悲观地这么去看问题。大概,郑和也并不真的相信亨利便是最理想的勤王者吧。但他亲眼看到亨利是如此地痴迷于星空——那终极的大海,于是他感动了,他看到了未来的希望。既然三宝太监本人不能走得更远了,那就在葡萄牙赌一把吧。直觉告诉郑和,亨利的后代会比中国人更有出息,他们是更称职的航海者。
林观这么想着,自己也感到凄凉,不知说什么好,便又去安慰郑和:“其实这也不能称作赌注。按照大明帝国的实力,我们把宝押在谁的身上,谁就会是最后的赢家。换句话说,是我们创造了作为勤王者的亨利。历史不管怎样演变,归根结底还是由我们决定的呀。”
郑和听了,不点头也不摇头,只哏哏地笑起来,像一只猫头鹰。他把更加深情的目先投向海面上升腾而出的灿烂群星,这时候三宝太监手中的“尸虺”闪现出一道墨绿的亮光,这光芒呼地一声向着最遥远的河外星系射了过去。忽然间,林观觉得,郑和的样子很像一个怀特人。他猜不透,三宝太监的祖先为什么不在西方安居,却要万里迢迢来到中国。这里并不是很适合他们啊。
林观想,郑和单独找他来谈话,大约是想让他把这一切都准确地记录下来,以备来日验证。但林观却失去了下笔所需的心力。
十三、返航
一个月后,三宝太监病危,不断陷入阵发性昏迷。有一次醒来时,他吃力地对王景弘说:“是回去的时候了。”
终要返航了。王景弘阴晦的脸上展现出一片晴朗。水手们躁动起来。
在又一次醒来时,郑和又吩咐留下两千名将士帮助亨利亲王建造船舶,其余人通通返回中国。
对此,林观不知是喜悦,还是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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