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话音未落,所有的人影就都消失了,就像他们从来没右存在过。四周又复是海洋的空腔,连那奇怪的吃人鱼都杳然无踪。
我惘然不已,忽然觉得,如果这些人真是海底城的居民,也分明是死去很久的人了,他们正在朝着自己以前生活的各个阶段涸游,试图找回失落的安稳感觉。是的,不错,这悲壮的行军在悠久的历史中一直就瀑布般持续着。在海洋中,我们永远分不清过去和现在,也分不清自己是死是活。
这么想着,一刹那,蓝色的海水又恢复了熟悉的彤红,黏稠得像是血浆。刚才的一幕,像是一场梦。
我受了惊吓,又饿又累,不久便沉坠在了海底。
这时,约会一般,水草妹妹绿荧荧的面孔在波澜间浮现了。这诡异无比的女孩子向我温柔而暖昧地招手,她身上腐烂的肌肉一片片倒挂着,她满是窟窿的脸蛋上泛着不怀好意的阴险笑容。
刹那间,红色海洋似乎重新确定了自己的性别。
我喜不自禁,正要扑过去拥抱水草和死亡,却看见头顶有另一群闪闪发光的模糊幻影飞速掠过。是鱼群,还是水兽?那熟悉的水纹图画以及震耳欲聋的爆裂声使我忆起了一种东西。
水草、死亡和幻影同时争夺着我。最后一刻,求生的欲望取得了胜利。我用尽全力,从无数生物遗体构成的海底腐积潭中挣出,不舍地告别了水草,向上方的幻影游去。
三、幻影一族
我用生命的余力跟上了幻影的尾巴。忽然,尾巴竟掉头说起人话来。
“你这孩子是谁?你干嘛总跟着我们?”
“我是海星。我不跟着你们,就要死了啊。”
“咦,连孩子也怕死吗?”
“我怕,我怕入了骨髓!”
“怕死,这正说明你还活着啊。然而,海洋中已没有什么可以怜悯活人了——孩子也好,大人也罢。那么,你且跟着吧,看你的运气了!”
说话的幻影是一个成年男子,长方形的脑袋大出常人一倍,腹部长着龌龊的斑斑盾鳞,额头生出两根漂亮的长长触须,体色红白交错,荧光闪烁。
我不知这怪物来自哪个族群。再看其他的幻影,见统统也是人,但也不知属于什么部落。
垂死的我听到了人语,心中涌起久违的感慰。
于是,我便跟随怪人游去。不久,来到一处焕发黯淡红光的海盆。队伍停歇下来。
这时我才看出,这群人的体形千奇百怪,肤色各不相同,但也有像我的。总共怕是有两三千人吧,是不同族群的成员混和地聚集在一起。
他们全都是成年男性!
只有男人,才能在阴柔的大海中描绘出那样神奇的水纹图画,并制造出震耳欲聋的爆裂声音。
我觉察到自己敏感的心灵正在迅速地绷紧,而我熟悉的海洋则在四周飞快地萎缩。世界似乎正在发生变化。
难道,冥冥之中,大海已经事先为我安排了一个逃亡的理由?
妈妈、水革和百合的身影,刹那间通通浮现了。
我浑身发热地观察这庞大的人群。
在海盆中央,有一簇簇低矮的圆丘。队伍中打头的一个家伙在圆丘旁边急促地划水。这人形状丑陋,四肢短小,鳃盖外翻,眼睛小得几乎消失了,额头上有密密的脓肿,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颊部表皮上生有两个巨大的肉瘤,闪射着青光,急促她跳动。
只见他夸张地伸长脖子,仿佛是用那肉瘤倾听着海中的动静。
不一会儿,他说:“没错,就在这里。”
听了这话,其他人便急不可耐起来,齐刷刷地舞动开了蚌刀、水矛和鲨齿锯,在圆丘上奋力挖掘。很快,便掘出了一个个坚固的鲸鱼皮囊袋,从里面取出来一块块雪白的大肉!
是沙蚕肉吗?我的肚子不争气地呜叫起来。
大家美滋滋地把几近腐败的肉块分食。看见我在一边垂涎,那长方型大脑袋的家伙便游了过来,怜悯地扔给了我一块。
我急不迭地一口吞下,连肉块臭哄哄的异样味道都来不及仔细品咂。
吃了东西,体力恢复了一些。我怯怯地问: “你们是人吗?”
大脑袋说:“你觉得我们不是人吗?那你呢?”
“我是人。却又不像人。”
“为什么?”
“因为我离开我的族群了。你不知道吗,人原先都是扎堆儿生活在一起的。我孑然一身,不像是人了。”我努力装出大人的口气。
大脑袋说:“你倒是明白啊。而我们也是扎堆儿生活在一起的,但不是一个族群。这也是人。但我们也不像人了。”
他说出的话,正是成年男人惯用的费解语言,小孩子听了只会似懂非懂,却莫名地有些暗自高兴。
这时,人群中一声响亮,有一个家伙在水层中高高跃起,弄起一片激越的水波和大串的漩涡。大家都不做声了,敬畏地看着他。
这人的体形比其他人要庞然许多,长着一身火红而无杂色的皮肤,尤其与众不同的是,他的脸上挂着一副海兽头骨做的面具,所以看不出他的真实长相。他以惊人的速度在队伍中穿行,不停地低声咆哮,忽然来到了我的面前。
“这个小家伙是哪里来的?”怪物恶狠狠地盯着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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