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脑袋说:“是自己跟上来的。名叫海星。”
怪物默不做声地打量我,嘴巴有节律地一张一合。他的面具散发出一股让人欲呕的强烈恶臭。这面具确切来讲更像是一幅巨大的眼罩,它的下部突露出一道开口,使我能清楚地看见这家伙的嘴部,其上下颌生着扁平锐利呈短剑式的牙齿,直立排列,异常强大。就在他的口腔顶部,还平行着几行细长的利齿,由韧带附着在腭骨上,一律向食道方向倒卧,齿缝间缠挂着缕缕肉丝。
我感到了平生最大的害怕,比巨水蚤抓住我时还要恐惧。怪物对着我凝视了半天,什么也没说,只冷笑了两声,忽啦一转身,眨眼间游到了十丈之外。
半晌,我才问大脑袋:“他、他是谁?”
“我们的头领。都叫他尸虺。”
“头领?尸虺?”
“是的,没有头领尸虺,我们就一事无成。”
我不太明白。在我原来的族群中,是没有头领的。大家都由妈妈带着,以家庭为单位,分头地觅食。那些可怜的男人,则是一盘散沙。现在,水栖人有头领了,这意味着什么?
此时,尸虺已游到了趴伍的前面。他尖厉地呜叫一声,像是自呼其名,众人便动作齐整地把吃剩的肉块重新掩埋起来。尸虺又高叫一声“尸虺”,四周的水流便群起激荡。队伍很快就集合好了,然后大家一起上浮,朝着一个方向,浩荡地游去。
我急忙跟上队伍。我吃惊地看见,那个颊部长有肉瘤的家伙,游在最前面的位置,探头探脑地悉心侦听,肉瘤一起一伏。大家全副武装,携着水矛、蚌刀、海弩、龟骨叉和鲨齿锯等武器。男人们节律分明地劈波斩浪,拖曳出了巨大动物才会鼓荡出的宽厚航迹。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我要使劲才能跟上,一边忐忑地问。大脑袋却不回答我,只递过来一个神秘的眼色。我想问,是去海底城吗?却怕人笑我,没有再敢出声。
这时,海底响了一声凶凶炸雷,大洋倾斜着摇晃了一下,就好像要愤怒地整个翻覆过来,紧绷绷的海幕也有了散架抖落的架势,却最终不能被仿佛由万千蛆虫糜集成的浪头撕破。幻影的队伍海怪般起伏,水底的重重淤泥卷扬上来,连踵的漩涡一串串追逐不停,连同海草、红树和底栖小动物,连同它们的尸体,混和在无数的金属碎片中滚起了跟头。我游在这队伍中,感到自己成为了真正的男人。
忽然,不远处传来海兽临死前的惨叫。又不知从哪里震出了大队的鱼群,这或是世上最后的鱼类,属于葵形目的种群,有着苍色的斑纹、灰白的脑袋和鲜红的嘴壳,叫声像是叹气。虚弱不堪的鱼儿神经兮兮,一射一停地穿越内波,有的昏头昏脑胡想撞在一起,沉没在了水底。但是,这个全由男人组成的水栖人队伍却没有被丝毫冲乱,一直稳健地前行。鱼群与人体不时碰击,激射出摇曳的电荷,产生了铿锵而清晰的节奏。海洋似乎着急地想打散我们的阵形,却始终无法得逞。
白痴也能确切地感觉到,一种不同于以往的新生活就要开始了,它不再为凶悍的海洋而卑躬屈膝。这让我格外兴奋。
“跟紧!”尸虺低沉的吼声,透过不服气的水波,直接地传人每一个男人的心灵。我看到,一些家伙的生殖器已经充血。
这时,大脑袋把一支水矛递给我。
“你会使么?”
我装出镇定地点点头,两手颤抖,接过水矛。
四、围猎
不知游过了多少道海岭,越经了多少条海沟,那打头的丑陋家伙又一次停了下来,在水层中凝神倾听。他颊上的肉瘤又复弹跳而闪耀。
头领尸虺也不游动了,他面具上的黑色纹路,像是在铮铮搏动。
海水中弥漫着一种就要发生什么大事的紧张气氛。我的脑海中猛然映现出从前人们捕猎沙蚕的情形。我赶忙把水矛捏紧。
队伍仅仅停息了片刻,便又重新起动,只是稍稍改变了一下方向。
不一会儿,正前方的红色海幕又吐出了一堆乱七八糟的全新幻影。游近了才看清,是又一支数千人的队伍,不知是哪个部落,正在完成其大型的迁徙,拖着滚滚不绝的航迹——那却是滔滔血迹!
啊,看得更清了,血迹的尾部,一些巨大的魔影正在起伏跃动!
刹那间,我以为,这正是我不久前遇到过的那群身份不明的逃难者——我曾以为他们是在时间长河中亡命的海底城居民。但细看却不是,因为这群人的身体上没有裹着那层奇怪的桔红色皮肤,背上也没有驮着银色的金属器具。他们是跟我一样的普通水栖人。
不同的人类族群都在纷纷离开他们世代占据的固定领域,向完全陌生的空间迁徙,这本身的确是不得已。
跟在他们身后的,也不是那灰色的奇怪大鱼,而是我熟悉的、永吃不饱的大海鼠。这贪婪的水兽正在这逃亡的人群后面紧追不舍,以他们为食。看样子,这海中魔鬼分明已跟随了很远的路途。
此时,听到后面传来新的划水声,上百头大海鼠一齐掉转头来,朝我们这一群啮出利齿!
我的心一下跳到了嗓子眼,却忽然看到为首的几头大海鼠眼中流露出不安的神情。
只听尸虺一声呼啸,大队人马立时分作三路,利箭一般向前冲去!手执武器的人们根本不去理会大海鼠,在水兽愤怒而困惑的目光前,掠过去追上了那群迁徙的水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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