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海洋_韩松【完结】(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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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注意到,那失去妈妈的男孩却没有马上逃走,而是学习某种技艺似地观察着这奇妙的进食场面,一只手把怀中的婴儿搂抱得更紧了。他就像要掩藏什么秘密似地,拼命地用身体遮挡住婴儿的左手。这时,他母亲被掏干内脏的残尸慢慢沉进了深渊。掠食者又争先恐后一群群紧追了下去。

  我看到,同伴们正在四周的海水中兽群般蹿动,耳后的鳃膜充气似地饱绽开来,体鳍高高地绷紧竖起,正忙碌着杀死刚刚交合完毕的成年女性,不少人还以一种奇异的直角姿式,双手紧搂着死者的头颇,大口吸食掉她们的脑髓。弥布的人血和脑汁使海水更加艳丽非凡,人类的情绪陷入了极端的亢奋不安。一小队皮包骨头的海貂被血腥味儿吸引了过来,却怯怯地不敢上前。

  这时,那孤独的男孩才仿佛感知到了空前的危险,于是保护着婴儿一言不发游入了海葵的密林,收缩身体迅速钻入珊瑚礁的缝隙。我迟疑了一下,跟了过去。

  更多的掠食者闯入了女丑人的家园,失去母亲保护的孩子们“咦、咦”乱叫,一个个被乱刀劈死。

  血光重新点燃了我的兴奋,我脑子里一片忙乱,只觉得自己正变得疯狂。我看见海葵粗大的纤毛上还挂着零落的食物囊袋,却顾不上攫取它们。我急着要找的是那男孩和他怀中的幼婴。为什么我也说不清楚。

  在被海葵鲜艳的叶状肢体遮掩住的一处礁缝后面,我遭遇了那双忧郁的眼睛,隔了一层朦胧的血水,像鱼翅一样晶亮,并无恐惧的神情,只是平静得让人不寒而栗。我受不了这目光利刃般的逼视,便举起沾染着他妈妈血迹的蚌刀。男孩却不躲不避。我怔住了,不能劈杀过去。

  “海星,你怎么啦?”是大脑袋游了过来,他也看见了那怪异的孩子,不由分说便要杀人,却被我一把拦住。

  “他已经死了。”

  男孩已经用一把海草,把自己绑在礁岩上勒死了。死人粉白的脸庞变得晶莹透明,我从上面看到了另一张紫红乌黑的面孔,那正是我自己,不禁一阵惊惧。我再去找他怀中的婴儿,却发现已经不见了。

  我急急地拉着大脑袋游开,却又有些后怕和悔恨,回头一看,男孩的尸身就像被一只无形之手偷去,也已不见了踪影,他恰才栖身的地方,只是一团充满死亡浮游生物和金属碎屑的猩红水影在摩擦着晃动。这真是平生未见之咄咄怪事。

  海葵巨伞一般的肉刺阴影下堆放着几百个人类的畸形胎儿,皆手足残缺,有的连脑袋也没有,仅仅从脖颈中伸出一粒黯淡如泡泡球虫的人肉芽苞。我忽然看见,海葵正在纷纷勃起,伸展着它们的毒须,疯狂地开始射精。

  就在这一瞬间,我对这场杀伐变得兴味索然。这样的心情从此之后便影响着了我人生中的每一处关键。

  这时,尸虺指挥着大家搬运尸体到礁石后面,也把活着的女人圈拢到一起。幸存的女人多是半大孩子,性器还没有完全发育成熟。

  接下来,是掠食者们熟悉的程序。女孩子们先是发出欣喜的呼唤,随后换作了撕心裂肺的惨叫。

  在这动人的声音中,我咂伤一般,体味着成熟过程中的优美伤感和茫然冲动。

  但为什么是“背女顶”之战,宣告了我少年时代的结束?这是我久思而不得其解的问题。那个从男孩怀中失踪的婴儿,无端使我想起了那个把我从巨水蚤口中救下来的怪人。

  三、蚺遗

  饱餐一顿之后,我们便离开生气全无的“背女顶”,又开始了深海行军,向下一个猎场长途奔袭。

  在游行的过程中,我能听见队伍里面,一个名叫蚺遗的水栖人在悄然独白。他说着谁也听不懂的怪话,也就是一些只言片语,比如:

  “可不要遭遇水鬼。它会吸食你的脑髓!”

  “巨人和沉没的世界,在哪里啊?”

  “海中因布满汞砷铜硌,而红艳堵塞,灵魂将无法进入九曲轮回!”

  “血光之灾,将如约来临!”

  “核火已经熄灭了,海火却越燃越烈!”

  可以说,在这昏头胀脑的人群之中,惟独蚺遗似还有一些独特的想法。但什么是核火?什么是九曲轮回?什么又是沉没的世界?

  听起来,真是不知所云,让人头疼!

  蚺遗相貌平常得像一片藻叶,看不出他有多大年龄。他的眼睛长得像马鱼的耳朵,他的体形仿佛是一只僧帽水母,他的性器已经萎缩消失。奇异的却是他竟是一头喜欢独白的水兽。他的话语总那么艰深难懂,勾引起我格外的好奇。但我的掠食者伙伴们似都见惯不惊。

  只有大脑袋有一次告诉我,蚺遗来自芳烃海区,在那苯萘高密度聚集的极端环境之中,据说他生下来便喋喋不休着令人惊骇的话语,但是谁也不知他曾属于哪个族群,据说他所有的亲人和同伴,早已被污染的海水悉数毒死。蚺遗,是在盾盖鲸的养育下长大的。

  每当蚺遗开始独白,大家便都不再做声。一些人显露出痴呆的表情,一些人嚯嚯地吐起了水泡。大脑袋对我说,蚺遗或是在讲述海洋的历史,也是在作出未来的预言。但是,这家伙更多的话语,就什么都不是了。不少的叙述,连蚺遗本人也不懂得。但如果他不这么说出来,他自己早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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