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海洋_韩松【完结】(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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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什么自己会死?”

  “他憋闷啊。他难受啊。他不想活下去却又不得不活下去啊。”大脑袋愁苦地说,又加上一句,“这海早不可称作海了。”

  水压又袭上了我,我感觉到深海中的盐度正在改变。我想,大脑袋的心中也一定积聚着沉甸甸的憋闷吧,却不能像蚺遗那样排泄出来。他更可怜哪。是啊,我们都不幸赶上了。但海不能称作海,又能是什么呢?难道它与妈妈的联系,就此被否定了么?它或许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是又是什么呢?这是我至死也无法弄明白的问题。

  大脑袋接着说,蚺遗体内蕴藏着远古的神秘能量,若不通过话语释放,就会挤破他的身体,并引起周围海水的大爆炸!这吓得我几乎晕了过去。蚺遗有一副瘦小而孱弱的身体。那么,能量又是如何积聚起来的呢?难道便是来自那些剧毒物质吗?而那些物质又是谁制造并遗留下来的呢?为什么惟有蚺遗拥有话语表达的特权?我在想,蚺遗是否就能代表所有的水栖人。

  我不安已极,便去眺望颤巍巍的海幕。蚺遗仿佛是挂在巨幅海幕上一件小小的饰物。而海幕则把藏在它身后的无穷秘密,向蚺遗体内源源注入。昔日的伤感,未来的哀苦,永远使蚺遗身体胀鼓鼓的,又让他陷入无休止的间歇性溢泄和喷发。独独没有欢乐,这使人暂且区别于低智商的海绵和帚虫。

  蚺遗不断地喁喁独白,有时我怀疑他传递的其实是一无是用的海的箴言。这多少有些让人觉得可笑可叹。只有当尸虺出现在他的身旁,他才稍微安静。尸虺把被面具遮蔽的面孔小心翼翼地凑向蚺遗,蚺遗便露出淡薄而恹恹的浅笑。尸虺不断地要求他对那些话语的含义作出能被理解的阐释,蚺遗却只顾装傻。每到这时,尸虺便歪头思量一阵,缓慢地游到一旁。尸虺只对蚺遗不敢非礼。

  大脑袋似乎旁观者清,他说,蚺遗是用无声之语,在向户虺预言人类的归宿。

  但这是什么样的归宿呢?我对大脑袋的说法十分不屑。

  在我看来,在这血光主宰的深渊之中,就算是说清楚了归宿,其实也没有太大用处。

  虽然我的年龄最小,虽然我加入掠食族的时间最短,我却比许多人更加明白:

  男人需要的是行动,而不是话语;

  男人需要的是吃人,而不是谈心。

  这不能不说是一种令我自得的天赋。

  我惟一想不透彻的是,海洋中为什么会有蚺遗这种怪物存在。但我有一种直觉:我的命运将与蚺遗发生关系。

  四、月光下的祈歌

  饱餐了人肉,夜晚来临时,尸虺就带领大家往上浮。

  以前,妈妈也曾引导孩子们游向海洋上层,但现在的情形却有了很大的不同。

  因为这是在夜晚,而不是白天。因此一切都更加不明晰。水栖人也是知道夜晚的。这时,随着太阳辐射能的消减,上层水环境的热量会起微妙的变化,浅海处的色调会转呈短促的黯淡,水生生物表现出浮躁不安的行为,披甲鱼开始装死,珊瑚虫的肉质膜胚层迅速膨胀,蜘蛛贝、蜒管螺、榭虫和海龙的体表则散发出更加强烈的红光,以弥补水层中阳光的不足。生活在深渊中的人类感知到了这一切,就明白夜晚来临了,情绪便也进入极不稳定的状态。

  大家竭力保持着集体缄默,列队穿过以三迭环方式铺积在水中的裸甲藻毯,形体猥琐地接近了神秘的海天之际。在让人心悸的真光层中,死亡的浮游植物包括颤藻和夜光藻正在浓烟般纷纷沉落,夹杂在它们中间的还有各种原生、被囊和毛颚动物的残破尸体。这时候,我们已顾不得这些,像要追忆某种被遗忘了的美妙往昔,水栖人集体大吼一声,一齐翻转了身子。

  水面聚集着大量的有机和无机悬浮物,最多的是密密麻麻的金属碎屑和玻璃纤维。海洋早已无法自净,严重的污染把水质弄得十分浑浊。整个水体中漂满早年遗留的化学和放射性物质,不但使水层发光且变红,还呛得大家不断咳嗽、分泌和吐沫。一层烂晕的光环艰难地自上而下切入,耀得水栖人肚皮泛白,身体绷紧得像一张张弓弩,弯弯曲曲,浮尸般溶融在这光之海的虚幻国土表面。

  那水面之外的光芒时而缩拢成为一轮,却不知道它是什么。它随着波浪起伏而聚合,破碎或断裂,像是一颗苍老的鲸鱼心脏,有气无力地缓慢搏动。

  只有到了这个时候,掠食族的心中才荡漾起朦胧的美感。这是人类祖先传承下来的一种禀赋,但现在的确已无甚实际用处。

  实际上,我们的祖先曾搭乘着喷火的飞舟登临那高高在上的光轮。但是,如今后裔们都已不知其详,更不知道这海洋的深度变化正是由于它的存在所导致,它是如此紧密而深刻地事关我们的生存。那曾被唤作月光的东西引发了一种无法溯源的哀思。清冽的光焰直刺水面之下二十余米,如它亿万年前那样,但大海却改变了自身。海洋变得不近人情并且仇视起生命来。原先,它或许曾用少女的爱情为这颗星球孕育出第一线生机,现在它更像一个不能生育的衰老女人,进入了烦怨一切的更年期,连自己的孩子也要吃掉。我不明白的却是,这由盛到衰的轮回,是不是所有过程的常情?

  而人类返回了海洋,已经是不逢其时。也许,在刚刚下海时,祖先们还准备好了长期与水世界相温存,但事态的发展却与他们设计的不同。理想总是不能在结局中找到对应。但为什么每一次都是这样呢?失望终归是我们最忠实的伴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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