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觉到一股澎湃的吸力把我的身体往上托,心跳比在海底时加快了五倍,恍惚之间,已是丧失了本力和本心。那应该被唤作潮汐的东西,自古以来便周而复始,只是如今来得更加生猛迅捷。
水栖人觉得身体快要胀裂,是深入而内在的痛苦虫噬一般驱使大家拼命往水面浮去,这样,难受的感觉便会从表面上减轻一些。这是无法避免的周期,如按照远古的记时方法,在我们的这个时代,大概是二十六个昼夜。
两个主潮汐之间的难眠时刻,痛苦便在体内层层累积。而我们却不知道这到底是因为什么。连本能也把自己抽空了,舍弃了与命运的血脉联系。
还有一些残存的海兽和浮游生物,比如伪鲸、真螅、实螺和假磷虾,也在趁着涨潮往上蹿动,像我们一样,它们也天真地以为,由此便能从一个生境扩散到另一个生境。这时候,海洋便把积淤的毒气排泄出来。只有在夜晚,垂死的海洋才会作此发作。如此一来海洋自己也便好受一些。
上层的水温稍微凉爽,这使人类躲过了海底赤焰的煎熬。大家的眼神都像被挖去了,呆呆地跟随着水面的光芒一点点移动。但我们并不敢真的浮出水面,那是一种最为严厉的禁忌,把守在水栖人潜意识的深处。
这时,海洋中响起难得一闻的合唱。是水栖人自己在无可抑止地高歌。毫无疑问,这的确是我们的歌声,并且可以肯定是祈歌,此起彼伏,苍白悲凉,唱散了海洋的基本构架,似在偿还着千万年的债务。
那歌曲是无词的,但大家都深谙其意,无师自通皆会唱咏。歌声便暂时性地压倒了蚺遗的独白,使他的重要性降低。这其实是一种极其危险的虚饰。
我不懂得曲调,却也能跟着哼哼唧唧,我不知道是为自己壮胆,还是在此中真的感受到了“不如在这时死掉”的美丽诱惑。这歌声虽然阴怖,却是我听过的最为自然之声,远胜座头鲸的集体唱合。大家昂然齐诵,不觉间鳃膜肿大,性器充血。
尸虺以领唱者的身份高歌了一阵,到了尽兴之处,忽然情不自禁舞蹈起来。
这家伙戴着黑森森的面具,额头上扎着从我手中抢夺来的、同样乌黑迷人的女人长发,舞姿轻盈而媚丽,竞也如同一位妙龄少女。那密密青丝受到海流冲击,哗嘣一下发散开来,又蓬松,又庞大,并且悠扬洒脱,轰隆一声飞起来包裹了尸虺火红色的巨大身子,就像是游戏中的刺乌贼喷出的一层浓郁墨云。
尸虺于是呈现出灵活的一面,海鳝一般在发丝间穿进又穿出,仿佛他终于消除了内心的潜在恐惧,获得了梦想中的自由。他只是在接近水面时,才怯怯地折返下来。那天外传递来的陌生光芒,便在他身上破碎成粒粒星星,又猛烈地一颗不剩地飘散而去,不给大海留下分毫纪念。
大家这时都看呆了。有人带着哭音叫:“好!”有人怪声桀笑。兴致高时,尸虺扎了一个猛子,尖着嗓子鸣叫一声,催动了一片片鲨鱼似的浪头,大家以为他要玩什么新的花样,都兴奋地注目观望。
却见他一头扎了下来,冲入人群,张大口咬住一人,一甩坚硬的头颅,竟轻松地把那倒霉的家伙咬成了两半!
被尸虺咬死的不幸者名叫多毛,是澹渚族的孩子。在体液般黏稠的晕光中,死人的脑袋似笑非笑地甩动不停,像一个球形的筛藻。尸虺口衔多毛的半截身子,频率极快地左右扭动脖子,像个孩子拿着玩具一样,得意洋洋晃动残尸。大家看得默然心惊,却不敢游到远处躲避。
歌声这时就停下了。有人叫起来:“越,越!”整个族群都在喧嚣,便成为凄厉的嗥叫。然后周围就响起了泼喇喇的水声。躲在礁石间和洞穴中的水兽,大大小小,都被惊吓了出来,飞快地逃逸了——速度最快者,每小时达八十公里!
忽然,一切又都恢复成让人窒息的静谧。
谁也看不透的海幕缓缓地把自己挂升起来,我发现每一回它都出现得恰到好处。这时,水面上的神奇光芒便悄悄地消遁了,它在引诱水栖人犯罪后,便不着痕迹地撤离了现场。
在这要紧的当儿,隐约又传来蚺遗的呓语:“我们出生了,我们便死了。”
大家跟着齐声大喝:“我们出生了,我们便死了。”
红色海洋中响起了宏亮的回声:“我们出生了,我们便死了!”
但在我的耳蜗中,却是蚺遗在低声对我一人说:“你跟他们不一样。你会活下去的。”
这种说法并没有令我高兴,而只是使我大惊失色,并感到格外惭愧。我恨不得让尸虺把我也吃掉,那样或许更好受一些。我不安地看了蚺遗一眼,觉得这家伙像一只昏睡亿年的菊石。
这时候,尸虺噗嗤一声吐掉口中的半截尸首,像从大梦中醒转,看着那血肉模糊的东西嗷嗷地又叫又哭。
五、怪物
很快就到了天亮时分,红色海洋这时就呈现了艳丽恶俗的另一种面目,积存了千万年的化学毒素开始加速释放,恨不得把所有的生命都毒死。表层的水色过于明亮,则容易使水栖人的视网膜和皮肤受伤。
大家眼里看着这一切,心里明白这一切,便匆匆离开水面,失魂落魄地穿过变温层,往深处游。炽烈燃烧的海原又把众人紧紧地裹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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