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的孩子,连神态都颇似那个婴儿。
终于,蚺遗久已不闻的声昏传了过来。
“我们有海洋王二代了。”
“但我却比以前更不安了。”
“我明白了……现在,你该去思考神的问题了。”
“神?”我模糊地记得,蚺遗以前提起过此事。
“你有多久没去找赤瘿了呢?还是去见见他吧。这回,你一定要请求他告诉你有关神的事情。”蚺遗着急地说着,好像这是一件头等大事。他的鳃几乎不能用了,这使他的呼吸难以为继。他已来到了死亡的前夕。
我忆起了那位曾给予我文明信念的先知,便去到赤瘿寄居的深渊,却发现那里什么生物都没有了。在最高的海岭周围,地壳大片下陷,山嵴迅速消失,大洋板块彼此碰撞,破裂着纷纷解体。岩层绽开了可怕的隙口,地幔中涌升出滚滚热液,海水被烧得一片白炽,巨大的熔火溢流在斜坡上,哗啦啦冲毁着岩席和岩枕。条状的磁极在蚀变中变异,使我头晕脑胀。通过深深的海底裂谷,成千上万吨海水正疯狂地旋转着被吸进。地狱被剥掉了皮肤,赤裸裸地展现在我的面前。
这正是海洋关闭之门,此刻被我偶然发现了。恐惧之余,竟又焕发出一阵惊喜。这生我养我让人诅咒的红色海洋终于要死了!
不能行动的赤瘿,连同与它伴生的苍术和蠃鱼,大概都被
这突生的大地裂缝吸人地心去了吧。这地下隧道的另—头,是否连通着那想也不敢去想的陆地呢?不知那究竟是有情还是无情的世间。
我六神无主地倾听着海洋的痛苦喘息,明白了,这正是连赤瘿也不能逃脱的世界末日。
“神”又在哪里呢?该不是赤瘿通过化学反应制造出来的吧?赤瘿知道自己逃不过末日之灾,才造出了“神”来。
十六、昔日之梦
不顾外在的危险,文明却在自己的小环境中顺利发展。婴儿饲育的规模越来越大。不久,我们发现了儿处光照明亮、海细菌和浮游生物密集的海区,又在那里开发了碳茎草、长叶藻、缢蛏和贻贝的养殖场,并放养草食性鱼类。受文明的启发,我们依靠人工的力量建立了自足的能量锥,基本的食物链有了充分的保障,我们才第一次敢于说,有信心度过海荒了。
然而,就在目击海洋关闭之门后不久,海底城的梦幻忽然出现了。这梦跟以前的完全一样,因此让人不由得对它的内容
深信不疑。
在前方红通通的圆润水体中,忽然展现出海底城巨大骇人的立体轮廓。它就像大海螺和珊瑚树一样毫不虚假。附于其上的无数球形房屋,令人心顫地悬浮在斑斓交错的海沟上方,在滚滚波涛间依次明灭,闪耀着让时间也深感敬畏的光芒,把女王一般的宏伟海洋和水栖男孩的稚弱心灵映照得一片雪亮透彻。
大吃一惊的是,我在海底城的边缘处看见了妈妈。自从有了妨姹,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妈妈了。妈妈赤裸着苍翠的身子,流露出温淑而又挑逗的眼神,在无数的闪光圆球间浮游,并用诱惑男人发情的低频声音呼唤她的儿子。我醒来后便体察到自己厌倦心与向往心的交织。
海底城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重现?
垂死的蚺遗还有什么话没有说出?
我忽然对时下的生活产生了疑虑。海底城,或许才是我们未来的归宿。尸虺的话,是不可以当真的。
我便叫来痈疽,要他帮忙做一个安排。
——那是我正式成为海洋王的仪式。
十七、海洋王
这一刻来到了。所有能够行动的人们,身体都披挂上了蚌壳和海等,这盛装的阵列,在无根无据的海洋中密密地排成了堪称基本有序的队形。
人类的全体成员,在饱餐了同类的肉体之后,兴高采烈地聚集在有限而无边的水层中,头尾紧紧相连,依靠最后的残存直觉,丑陋或美丽,壮严地面朝着远古时代曾被称作“东方”的莫名方向,浑然一体地微微起伏,自慰似地组合成海洋中一种局部的壮观,仿怫是用尽手段才装配出来的非真实幻影巨兽,吓唬自己也吓唬别人。深渊里的其他生物,除了一群同样兴致勃勃的电鳐,都知趣地远避三舍。
背鳍如数不清的旌旆在摇曳,本身亦像是波涛躁动;无数重叠的混浊眼球反射着性乱后的寂寞红光,而万千心跳迅速归于一致,节律逐渐重合在一起,使水波也亢奋地共振,那啮噬一切的错综复杂的臣大轰鸣,是海洋中的第一次。连海幕也诧然远遁,暂且收了它的网罗。大家都兴奋不已,像是在挑战自然以及消解自身愚顽的战争中,取得了永恒的胜利。忘却的力量却在低声咆哮。只有我知道,我们不过是从妈妈不洁的身体中排泄出的垃圾。但要把真相说出来,谁又会相信呢
因此,只能是戴着海兽骨面具,并束着死女人黑发,貌似威风八面的我,携着妨姹和她怀中的婴儿,装模作样地在每一个队列前遂行检阅。
我没有看到蚺遗。
我悲伤地认定,蚺遗已经躲在一个人所不知的角落,独自悄然死去了。他是不会让任何人看到他作为昔日智者的下场的。
我也没有看到危虫。
一夜之间,危虫已然不再是以前的危虫了。不,或许不再是我以前自认为能够理喻的危虫吧。他本是海洋中的特立独行者。他的使命已经完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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