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观的画面当初也许是被保护于与海洋隔绝开来的纯净空气中的,但到了后来,海底城破裂了,一切就都受到了水流的侵蚀。不过,大概因为使用了特殊的制作材料,腐蚀程度并不严重。此时,金属壁面上爬满了茂密的深海植物,主要是一种叫做嘉荣的巨型海草,花团锦簇,艳丽似火。透过植物的缝隙,能够看出画面大致的轮廓。
不知名的画师没有描绘出任何一种能与海底城相印证的建筑,什么金属圆球啊、管道啊、巨塔啊,在画面上都找不到形迹。
完全是另一个世界的情形。
那是我此生无法企及的陌生失落世界。
画面上有许多直立的奇异人形动物。这些被永远凝固在坚壁上的人类长得与我们有诸多不同。比如,他们是没有鳍和蹼的——这正如同我曾经遭遇过的深海幻影,那在时间深谷中逃难的人群。他们的两腿仿佛不是用来划水和摆舵的,而是笔直地支撑其身躯伫立在平展无波的地面上。
这是否便是水栖人演化之前的祖先——那些陆生人呢?他们便是这城池的实际建造者吧?
画面本身无法让人感受到大海的波涛起伏。奇异的平展地面因此颇值得怀疑和想像。它使我想起赤瘿让我回忆起的奇异世界,以及尸虺曾经述说过的陆地景观。
画面上酌怪人与裸体的水栖人相比还有一样不同之处,就是他们全都身披一层五彩轻柔的异样表皮。
保存得最完好的,是画面左部簇拥着的一大群表情丰富的人类,其前方站立着一个高大丰满的女人,右手挥舞一面旗帜,左手持一把水矛似的东西,微微向右侧转过头在呼唤什么。而在她的左边,站着一个男人,左右手舞动着短促的金属器物,凶神恶煞也似地在呐喊。在女人右边,也有两个男人,头戴冠状物,手持冒烟的金属杆棒,双目铮铮发亮,显露出大海鼠一般的凶悍神情。
女人足下一左一右躺倒了两个男子,看模样已经死去。他们身上的柔软表皮也被剥开来,露出了肌肉和内脏,就像是在等待着被人进食。看着这尸体,我不禁流出了口水。赤瘿果然是对的。早先,人类的确是互食的。我便在心底称这画幅为“美食引导人类”。
而处于真正中心位置的,正是那个女人。这么一想,我便产生了强烈的嫉妒之心,也对未来充满了无限的恐惧。进—步观察,发现图画上还有着更为复杂的内容。就在左右两厢的角落,作为背景的装饰,还描绘有烟云笼罩的庞大城池,却与海底城的形状迥异。我急忙带着岣蠖游动开来,浮上金属圆锥物的顶部,从高处审视这画幅的全景,这才知它端的惊人。
画面上的巍峨巨城是由一道长长的围墙环绕起来的,那城墙每隔一段,便从墙顶上升起一座驼峰般的塔楼,如若沙蚕身上的疣瘤。城池中伫立着无数高耸入云的建筑物,密密麻麻皆为灰色的立方体,在一些建筑物的顶部,覆有黄色的琉璃瓦,如诲底森林般闪耀纷呈。
画师也留下了一些旷然的地方,直觉之中,那便是传说中的天空吧?只见空中和地面,布满了奇形怪状的小小金属甲壳,长着尖锐的脑袋,具备流线型的身段,在巨碑般的建筑物之间穿梭和游动。
在建筑物的后面,云蒸霞蔚着的,是各种植物和动物,是我从未见过的。城池、长城、高楼和生灵,都果点般盛放在个巨大的、圆形的凹陷体内,仿佛正在痛苦地挣扎,有的则透过一条隧道往外窥探。
对于这巨大的、圆形的凹陷体,我无法为之命名。
在这一切壮观景象的上方,飞行着无数金光闪烁的滴溜溜圆球。
位于世界中央的,是两个翱翔着的、手持号角的有翼生物,在他们身旁,一群长着茂密胡须的像是人类的家伙,举着宽阔的绿色树叶,仿佛已经冉冉升人了高空。一望无际的地面上,一支像是殉难者的大队伍正在缓缓蠕动——这使我想到了水栖人的迁徙。
就在这支来历不明的队伍的脚下,完全是一片狼藉,四处扔弃着破碎的王冠和断裂的纹章,方块字和线装书也失落地,乱七八糟躺着许多尸体……队伍中贯穿着一条长长的、不知用何材料做成的紫色带子,人群中飘扬着无数面如海水般红艳的旗帜,旗面上统统绣着一种张牙舞爪的海蛇状动物。在这群人的头顶上方,悬垂着一个巨大得不可思议的十字架,正在闪闪发光。这光芒是地面死尸的鲜血映射出来的。卜字架慢慢浮动着,贪婪地舔食这甘甜的液体。
这陌生的十字架深深地吸引了我的目光。我想起蚺遗在世时说过的一些话语,仿佛都与眼前的这一幕相互印证了。这在我心头激起了平生所不曾有过的兴奋,连初次性交和吃人也不能与之相比。我顿然觉得,自己的一生以及所做的一切,早先都偏离了最紧要的方向。
但这图画就是为了今天我的到来而预置的么?
我不禁转眼去看蚼蠖。蚼蠖把左手举了起来,正用掌中的眼睛一动不动地观察血淋淋的十字架。
不,确切来说,是在看那个高大丰满的女人,以及她足下躺倒的死亡男人。
蚼蠖的痴迷似有自怜之嫌,他阴晴不定的脸色被朦胧迷幻的水晕所罩,好像置身于超现实的世界。他成了这图画的一部分。
“喂,你用那多余的玩意到底看到什么了呢?”我忽然觉得蚼蠖的存在是对我极大的挑战,遂心怯而不服气地向他大声喝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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