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校处长忽然一招手,水栖人便欢喜地扑通跃入水中。
他开始下潜,作实地水栖生活练习。
海洋是与水箱不同的世界,他刚进入时是有些害怕的。他先在浅水处游动。这里,身肢招摇的海藻如同丰满的舞女,思虑恬静的珊瑚长成肥腴的婴儿。
水栖人平衡着内心对它们的迷恋与恐惧,接着往深处下潜,便看到了更加灿烂的风景。
耀眼的鱼群风暴般袭来,他却不敢招惹它们。这里密集着人工制造的发光细菌,目的是为海底提供照明。连同投放的富氧红藻,使海洋失去了固有的蓝色,每一个波涛都闪耀着惊心动魄的鲜艳赤焰。
海坡上竖立着无数的黑色金属杆柱,那是锡砂自动收集器。海底爬行着一队队搬运矿石的蟹状机器人。水栖人围着它们嬉戏了一会儿,玩累了,便上浮。
他看见了水面的三栖艇。他悄悄地接近,猛然把船顶了一下。水栖人劲大,船摇晃不止,处长一千人落水了,哇哇乱叫。
这时,水栖人游到岸上坐下,抿嘴微笑,复又一头钻入水中,游过去快速地把人一个个救起来。
他灵活得就像一头海豚。他的顽皮和善良在这一刹那都显露无遗。
处长湿淋淋的,绷着脸,狼狈地大口喘气,内心却喜悦无比。
这时,水栖人心里一动,面部表情刹那间交得像是僵尸。他鬼使神差地掉头去看与大海背离的远处陆景。处长看见,幼小的水栖人的周身在树叶般颤栗,眼波中浮动着一片阴沉的暮云。
处长也惊讶地看过去,见基地之外、陆地深处,涌起了一堆巨大而模糊的轮廓,状若一只畸形的外星昆虫。
那是古老的陆生城。紫雾蒸腾,黑气弥漫,它盘踞着切断了世界的所有通途。
三、忧郁与谜
无忧无虑的年代过去了。
十年后的一个盛夏,水栖人坐在岸边,默然地观望前方的景物。
他已长成了健壮的青年。调皮的神态已从他的脸上消逝。此时,他的眼光中,增添了更多的忧郁。
他的制造者不知道这忧郁从何而来,只以为是青春期的生物心中皆悠游着的一层浮云。这方面,水栖人也不能例外。他的生理已属异类,而他的心理却与人类共通着。
海上的浮城依旧,而在水栖人眼中,却渐渐成为一层与己无关的背景。
在城池的周围,新近游弋着一队队橙色的军舰,它们是激光炮和等离子武器平台,剑拔弩张已透射于红光四溢的海面。天空中不时呼啸着掠过蝗群般的作战飞机,生硬而紧张地飞向不知名的世界尽头。
连水栖人都隐约听到了战争将来的传闻。
连日来,他看到越来越多的人类从陆地出发,神情肃穆,乘深潜器去到海底,而后又眼泪潸潸返回陆地。但他们中的一些人则没有回返。
这些人是从那座巨型陆生城起程的。水栖人已经从书本和影像上了解到有关城市的许多事情,不禁感受到漫漫长夜将临前的惊惧。
他知道,他们这种水栖人的出现,已是陆生人议论的中心话题。他多次想就此询问处长,却又把话语压在心底。
水栖人越来越内向,这是大家担心的事情。
水栖人感觉到自己与陆生人的不同,然而却不知道这里面的深层缘由。他预感到与他们不可避免的冲突,而这与制造者的目的,是相去甚远的。
有一天,基地迎来了一群陆生城的访客,有一对男女走离了大队伍,不期然与离开水箱四处游荡的水栖人撞个正着。
“啊呀,妖怪!”女的惊叫。
“不,这便是最近我们常常说起的水栖人,陆生人的掘墓人!”男的说。
水栖人正在怀疑自己的耳朵,这时警报响了,卫兵冲上来,把陆生人带走了。水栖人忘不了他们最后的回头一瞥、神情中那无与伦比的憎恶。
水栖人的忧郁已无以复加了,而他投向陆生城的眼光是分外频繁了。对于他来讲,那永远是一个让人不安的谜。一天夜晚,基地的看管者发现,水栖人不见了。
四、陆生城
在没有月光的夜里,水栖人潜了水,从迂回的方向上得岸。
他打开随身携带的防水包,拿出早准备好的物件来,化了装。他偷偷地走向陆生城。
他顽强地吸人陆地上酸涩多尘的空气,艰难地一步步挪到城市的边缘。这是令他暗暗心惊而向往已久的去处。
陆生城盘根错节,虬曲沉重,看上去已存在了亿万年,而不是书中说的几百年。城池中吐射出繁花般猩红的灯火,歌舞声海潮一样劈头盖脸打来。
在这里,水栖人没有看到战争前夜的迹象。
他头晕眼花,胡乱逡行,循着那靡靡之音,摸到了一座重檐之阁的门前。他正在探头探脑,门边恭立的侍者说: “先生,请。”
深庭里喷发出火一样的音乐,这使他心旌飘摇。他已难以自恃,拖动带蹼的双脚,鸭子般摇摇摆摆走进去。夜深了,心灵都昏晦了,侍者竟没有看出客人的本真面目。
水栖人找了个位子坐下。有人送上一杯浅色的液体,他呷了一口,差点呕吐。
有几个奇装异服的年轻人,听觉神经绞接着音谱末梢,在台子上遥控着架子鼓,晃动着身体,喊哑了嗓子。歌词却都有关战争。他们高唱着政府推荐的号召公民入伍的歌谣,以及正规军和民兵营里正在流行的曲目。慷慨激昂的音乐声中饱含着深切的悲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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