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歌声使水栖人一会儿如陷大雪纷飞的重岭,一会儿又恍若在洋面上方几米处轻快地滑翔。他对自己说,大约这便可称作不虚此夜。
黑暗的角落里坐着几个穿得很少的陆生姑娘,她们倦倦地骑坐在男人们的大腿上,她们经过生化塑型的娇嫩身躯被粗壮多毛的手臂搂抱着。
男人和女人用懒散纷乱而失去焦点的目光,一遍遍抚摸唱歌的人们,在暮色苍茫的曲调中,他们仿佛正在愉快地走近死亡。
这时,有一个苗条的少女,烟气一般飘到水栖人身边,她毫无声息款款坐下的姿仪,使水栖人为陆生人的惊人之美发出沉重的叹息。
“兄弟,让我来陪你,好吗?”
少女的柔声使青年男子感怀。她身上散发出陆生植物的香气,好像是稻花,又如同蔷薇。水栖人初次闻到这般大陆的气息,心醉神迷,口干舌燥,周身的盐分也似要从皮下往外渗涌。
他提醒自己,不,我是水栖人!
“你好年轻。第一次来到这里?”女人的声音在漆黑而晶莹的空气中砰砰燃放,这是宽阔的陆地所滋育的千年妖惑之声,却使水栖人迷乱、倾斜、痛楚,生平第一次觉察到底层的意识正在挣脱重力而飞升。
“是的。”他黯哑地回答。
“一眼就看得出来,是第一次来嘛。有我陪你,你放松一些。”
她的乳房如暗礁般结实,她的眼波如海蛇在摆动,她的神态如沉底鱼一样懒倦,这一切都阴影般翳动在他的眼前,这一切都与海洋的过分明亮、过分急促或过分缓慢不同。
他的心咚咚跳。陆生的女人,闪电一般,只曾在图片上见过,在书本中出现。
“我们跳舞。”姑娘发出热烈的邀请。
“跳舞?!”
他害怕地往回缩去。她笑着去执他的手,猛然惊叫一声。这时她看到了他的蹼。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了这里。
“他是水栖人!”
音乐划了一个弯,戛然而止。一群人快步走过来。他们捉住他的手,紧张而仔细地查验,他们是第一次见到传说纷纭的水栖人,他们还不敢十分肯定。
“你的身份证呢?”
身份证?水栖人是没有身份证的。
“真的是水栖人啊,那将代替我们这些不中用的,领导未来世界前进的所谓优秀物种。”
“是化了装混进来的。”
“他来这里干什么?”
“是来事先嗅闻陆生人即将死亡的气息吧。”
有人又哼了一句怪异的军歌:“我们且战且死。海与太空皆无存身地。”
“这么说,战争结束后,世界上就真的只有他们了。”
“整死他。水栖人的器官只能支撑他们在陆上呆三小时!”
晦涩的军歌又整齐地唱响起来:“我们且战且死……”拳脚雨下。昏黄的灯火在歪斜着破碎。
水栖人一直在感兴趣地听着他们说话,此时奇怪地没有反抗,心头回荡着姑娘称呼他的“兄弟”,却对陆生人生出了些许可怜,而他们打击他的理由,却使他感到自己也说不清楚的理解。
实际上,仅三分钟,他已接近窒息。神志不清中,他忆起了舒适的大海故乡,想起了温暖的水箱家园。但就算在此时此刻,他也感激着这个大陆之夜。他正在接近苦苦寻找的谜底。
忽然,大门被撞开了。骚动和尖叫。冲进来了海军陆战队的士兵。
基地管理者发现水栖人失踪了,便四处寻找。他腋下植有电子示踪器,自动发射出了求救的信号。
五、国家
“你为什么要去那种地方?”在透明的水箱外面,处长惨无血色的脸庞像一张从淤泥中挖出的假面。
水栖人乖乖地躺在水底,知道惹了祸,一句话也不说。
“老实地告诉我,你到底有什么心事?”
水栖人更不敢说话了。处长乌黑的面孔上透出了冰凉的紫色,水栖人才嗫嚅道:
“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我与你们不同。”
“你们?我们?这又有多大分别?难道就是为了这种愚蠢的念头?”
水栖人又一次心头哆嗦了。他说:“其实,我当然知道。这是为了开发海洋。可是,为什么要开发海洋?”
“哦嗬,连你也开始怀疑开发海洋的意义了?这我是明白的。成长心理学有这样的描述,人类的个体,在他生命的青春期,常常是要怀疑伟大的。但伟大终归还是伟大。”
“伟大”这个分量不轻的词汇,一下击倒了水栖人。从他的角度看出去,水箱外的陆生人高不可攀。水栖人的眼底饱含着凄凉。他又感到了控制的强大,这是自小便施加在他身体和精神上的。
于是,他机械地背诵起来:“因为人类不能永远生活在陆地上。海洋占地球表面的百分之七十一,海洋蕴含着无穷无尽的宝藏。人类要向海洋进军。”
水栖人心想,这全是陈词滥调。问题的关键在于——
“可是,为什么是我?”
这便是越来越令水栖人困惑的问题。这便是促使他走向陆生城的冲动之源。面对不可侵犯的制造者,他终于忍不住说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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