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长的大脑一声轰鸣,里面像有台绞肉机猛然开动。水栖人是人类制造的生物。他怎么可能提出如此具有独立性的问题?
“你怎么想到了这样的问题?你不应该问这样的问题。”他心痛地喃喃说。
水栖人被击打过的身体还在隐隐着疼,这痛楚却又传递出一阵阵让他心旷神怡的震颤,使肉身仿佛陷入了千万条电鳗的重围。他感激陆生城的居民那使他醒来的暴力,对水箱外那张熟悉面孔的反感顿然布满心间。
他平生第一次反诘:“我怎么不该问呢?我知道,你们陆生人,每个人都有身份证,我却没有。这的确很可疑。”
处长紫黑的脸色顿时变得灰白。眼前发生的事件,正在脱离实验程序的控制。他不禁瞥了一眼墙上的电视监视器,想起了水栖人诞生那天,人们就“弗兰肯斯坦”展开的议论。
“难道,你觉得日子过得不舒心么?”他小心翼翼地问,退后了一步,手触到了腰上的手枪。
“是的,我的确这么觉得。”水栖人忽然发现自己的胆子变大了,“您一直没看出我其实向往着陆地?陆地已积累了千年繁华,海洋却还是一片空白。陆地让人醉生梦死,海洋却充满凶险不明。为什么陆生人自己不去,却要另外造出一群怪物代替你们去开发海洋呢?”
处长仿佛被这样的问题难住了。他第一次认识到,面对的并不是一个机械玩具。他费劲地琢磨着词语。
“不,你说的,其实是陆地的堕落啊。”
“那仅仅是你们陆生人的想法啊。你们的俗话说了,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
如若在平时,处长会为水栖人这句话而笑出声,但现在,他怎么又笑得出来?他此刻忧虑的,已不仅仅是他自己的升迁、前途。
处长困难地清清嗓子,说:“让我怎么说呢?有件事没有告诉你。你的确跟普通人不一样。你属于国家。”
“国家?国家是什么东西?”
“国家,国家就是每个人无法选择的事实。”
“那您呢?您也属于国家么?”水栖人出入意料地问。
“我?”处长仿佛很艰难地思考了一阵,才承认,“我大概也属于。”
他想,他和水栖人都肩负着救赎的重任,然而最终能够完成这项使命的,还是这长蹼的孩子。这时,他感到一种绝望的悲戚在胸口翻滚。他想到,的确,他长大了。是把一切告诉他的时候了。
他听到水栖人说:“这样的话,我们便一样了。”
六、大海精灵
处长说,在开发海洋这个漂亮的口号后面,是国家能否在未来生存下去的严重问题。
国家并不抽象,而是像须鲸和海象一样活泛的生命。它的前途,系于水栖人。
水栖人啊,你没有身份证,是因为你的身份在海洋中。你只能暴露在陆上三小时,这不是不幸,而是你的大幸。你比我们要幸运得多。
怎么说呢?因为陆地就要关闭了。陆上的资源早已耗尽。陆生生物的末日就要来到了。陆卜世界毁灭在即。
在这末世到来之前,人类中的怀特族占据先机,逃往月球,在上面重组自己的形态,建立了碳铁的基地。现在,他们就要从太空中返回,指挥机器人在五大洲撒布孢子,按照新文明的规则,清理和重建这个星球。
在怀特人重新统治地球的未来岁月中,陆地将关闭一千年,当年留在地球上未走的原住民将悉数死去。
“因此,我们只有抵抗。世界大战就要降临。陆地将变成火海。森林中将充满辐射。天空将形同地狱。我们必须到海洋中去。在那里,我们可以躲开怀特人的致命攻击。只有如此,我们才能完成对自己的救赎。其实,这又有什么了不起呢?这个星球上所有的生命,最初都是从海洋中来的。”
水栖人想到,制造者曾向他展示过,人类和其他陆生哺乳动物的胚胎,形状都如同鱼儿。他们幼小的身体上,都曾是有鳃的。但是他还是不明白,怀特人和其他人类之间,怎么就会产生那样一种水火不容的对立?
“您也去么?您也下海么?”水栖人惊惧地问。
处长说,事实上,陆生人中的少部分已经到海洋中去了。
但是,他们与海洋,不能最大限度地亲近。他们惧怕海水巨大的压力。他们不能自由地呼吸。他们不习惯水世界的食物和盐分。海洋实在容不下太多需要辅助设施才能生存的陆生人。国家也没有足够的资源和时间修建把所有人都接纳下的海底城。
因此,国家制造了水栖人。水栖人,你天生适合在海洋中自然地生存。你是海洋中自由的精灵。你担负着承袭陆地文明的重大使命。你将是新兴国家的肺,古老民族的肾,伟大文明的循环系统。你应感到无尚光荣。
“与水栖人一起被选中下海生存的部分陆生人,是国家精英中的精英。还有一些像我这样的技术人员。将在最初的一段时间里帮助你们适应水中生活。等我们死去后,水栖人便将是这世界上惟一的人类了。”
“惟一的人类?从月球上回来的怀特人呢?留在陆上的人类呢?”
“在干燥的太空中重组后的怀特人,已经退化为恐水生物,这恰是我们能在海洋中续存的希望和前提。为使水栖人安然撤退,留在地面的人们将战斗到底。我们在陆地上预设了核火的陷阱,等待怀特人悉数着陆后,大家便要同归于尽。千里江山将寂静无人,亿年荒芜将主宰时空。但国家却因为你们,将在那深淼而宽厚的水体下面弥久常新,直到万世。孩子,你懂我说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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