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经漫游者:重启蒙娜丽莎_[美]威廉·吉布森 【完结】(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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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面下着蒙蒙细雨,也可能是拱顶的冷凝水。她穿着白色雨衣去大堂,心想普莱尔肯定比她熟悉情况,这会儿她很高兴自己穿了雨衣。她从塞满的垃圾箱里抓了一叠传真件,举在头上免得淋湿头发。感觉不像刚到的时候那么冷了,这也是一桩好事。她的新衣服恐怕都算不上暖和。

  上下打量这条大街,考虑究竟朝哪个方向走,她看见至少五六个几乎完全相同的旅馆门面、排队等客人的人力出租车、在雨水中闪着亮光的一排小商店。还有人,许许多多人,就像克利夫兰市中心,但所有人的打扮都那么帅气,走路像是飘在半空中,一个个赶着要去什么地方。随波逐流吧——她心想,神药来了个二次助推,载着她跳进美丽男女的河流,她甚至不需要思考。新鞋踩着地面咔嗒作响,她举着传真遮住头顶,直到她注意到——运气越来越好——雨已经停了。

  人群带着她经过商店,她很愿意过去看看橱窗,但人群的流动令人愉快,再说其他人都没有停下脚步,她也就满足于匆匆经过时的惊鸿一瞥了。衣服就像拟感节目里的衣服,但有一些款式她从来没有见到过。

  我应该活在这里——她心想——我从一开始就应该活在这里,而不是鲇鱼养殖场,不是克利夫兰,不是佛罗里达。这是个地方,一个真正的地方,人们愿意亲自来的地方,你不需要通过拟感来的地方。重点在于,她在拟感里没见过这种地方,没见过普通人的生活。对安琪这种明星,普通人的生活不是她的生活。安琪应该和其他拟感明星住在古堡里,而不是在这里。但是天哪,这里多么美丽,夜晚多么灿烂,人群在四面八方涌动,经过各种各样的好东西,你只要运气够好就能拥有。

  艾迪呢,他却不喜欢。他总说这儿多么糟烂,太拥挤,房租太他妈高、警察太多、竞争太厉害。可是,她提醒自己,普莱尔提了个建议,他好像连两秒钟都没等就点头了。另外一方面,至于艾迪为什么这么讨厌蔓城,她有她自己的看法。他在这儿肯定搞砸过,她猜想,玩了个特大号的威尔森。要么他不愿意想起过去,要么这儿有人警告过他,叫他别再回来。谈起蔓城,他的语气总是那么恼怒,他谈起说他的阴谋诡计行不通的那些人也是这个口气。认识的新朋友今晚还他妈的特犀利,明晚就是个石头脑筋的威尔森了——死蠢,没眼光。

  她走过一家大商店,橱窗陈列着超等级的拟感设备,全都是亚光黑的轻巧物件,光彩夺目的安琪的全息头像飘浮在它们之上,用半哀伤的笑容目送人们经过。夜晚的女皇,好啊。

  人群的河流来到一个圆环,四条街道在这里围绕一处喷泉交汇。蒙娜没有想去的地方,包裹着她的那些人毫不停歇地各奔东西,只有她最后来到喷泉前。唔,中心的圆环里也有人,有些坐在喷泉边的开裂水泥矮墙上。喷泉中央有一尊雕像,大理石质地,磨损严重,边缘已经变得柔和,好像是婴儿骑着一条大鱼——不,海豚。假如喷泉还能运行,海豚的嘴巴似乎应该会喷水。走过坐在那里的人们,视线越过他们的头顶,她看见水里漂着皱巴巴的传真纸和白色塑料杯。

  这时候,就仿佛人群在背后合为一体,他们的躯体构成一道弯曲的滑动墙壁,喷泉矮墙上面对她的三个人跳了出来,就像一格画面。一个胖女孩,头发染成黑色,嘴巴半张,像是生来如此,红色橡胶吊带兜着溢出来的奶子;一个马脸金发女人,描着细细的蓝色唇线,鸟爪似的手里攥着香烟;一个男人,在寒风中光着两条油光闪闪的手臂,嫁接的虬结肌肉仿佛岩石,人工美黑的皮肤,难看的监狱文身……

  “喂,婊子,”胖女孩兴高采烈地喊道,“怎么着?居然敢在这儿瞎转?”

  金发女人用疲惫的眼睛打量蒙娜,无力地咧嘴笑笑,像是在说这不是你的错,然后转开了视线。

  皮条客从喷泉边蹿过来,像是弹簧动力的怪物,但蒙娜已经开始行动,金发女人的表情给了她提示。皮条客抓住蒙娜的手臂,塑料雨衣的接缝裂了,给了她逃脱的机会,她左右挥动胳膊肘,挤回人群之中。神药起效,再一眨眼,她发现自己至少在一个街区以外了,靠着一根钢柱,咳嗽,拼命喘气。

  但此刻神药起了反作用,有时候就是这样,所有东西都显得那么丑陋。人群中的面孔迫切而饥渴,每个人似乎都有十万火急的事情要办,橱窗的灯光冰冷而刻薄,橱窗里的东西在说她不可能拥有它们。某处传来一个声音,愤怒的孩童接连不断地骂着无意义的脏话;等她终于意识到那个孩童是谁,也就住了口。

  左胳膊很冷。她低头一看,发现少了个袖子,左半边的接缝一直撕到腰间。她脱掉雨衣,像斗篷似的披在肩上;也许这样可以不那么显眼。

  她紧紧贴着柱子,等待一拨儿迟到的肾上腺素载着神药碾过她;膝盖开始发软,她以为自己要晕过去了,但神药使了个花招,她顶着夏日阳光蹲在了老爹的泥土院子里,松软的灰色泥地上画着她在玩的什么游戏,但这会儿她只是蹲在那里,脑袋空荡荡的,视线越过庞大的鱼池,弯曲的古老底盘上种着一丛黑莓灌木,一群萤火虫的光点在那儿脉动。她背后的屋子亮着灯,她闻到烤玉米饼的香味,还有老爹一遍遍加热的咖啡——直到调羹放进去能立起来——老爹这么说,他在房间里读书,棕色的纸页已经发脆,但没有折过哪怕一个角,他把书保存在磨旧的塑料口袋里,纸张有时候就在他的手里变成碎片,他要是看到什么想保留的内容,就从抽屉里取出一个便携式小复印机,装上电池,扫描那一页。她喜欢看着复印件新鲜出炉,独特的味道很快消失,但老爹从来不允许她动手操作。有时候他会大声朗读,声音有些犹豫,就像一个人又捡起了许久不用的乐器。他读的不是故事,没有结局,也不会逗人发笑。它们仿佛窗户,窗外的风景那么奇异;他从不解释,多半是因为自己也不理解,也许没有人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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