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必须去。”他转了过去。“这儿有麻烦,”他对暗影憧憧的书房说,“你在伦敦不会遇到危险。”
“我什么时候能回来?”
父亲没有回答。她鞠躬离开书房,脸上仍旧是母亲的笑容。
飞机开始降落希斯罗机场,鬼魂在久美子的触摸下苏醒。玛斯-新科的第五十一代生物芯片在她身旁的座位上召唤出模糊的人影,这个男孩来自褪色的狩猎油画,满不在乎地翘起穿着茶色马裤和马靴的双腿。“哈啰。”鬼魂说。
久美子眨眨眼,松开手掌。男孩闪烁片刻,随即消失。她低头看着手里光滑的小器物,慢慢合拢手指。
“哈啰哈啰,”男孩说,“我叫科林。你呢?”
她瞪着男孩。他的双眼是亮绿色的烟雾,不驯服的黑色刘海下是白皙而光滑的额头。隔着他白得发亮的牙齿,她能看见走道另一边的座位。“你要是觉得这样太飘忽,”他咧嘴笑道,“不妨调低透明度……”再一眨眼,他变得异常清晰而真实,深色上衣领口的绒毛微微抖动,虽是幻影但清晰可辨。“但是太耗电。”他说,变回原先的状态。“你还没说你叫什么呢。”他再次咧嘴微笑。
“你不是真实的。”她恶狠狠地说。
男孩耸耸肩:“小姐啊,不用说得那么大声。其他乘客会觉得你有点奇怪的——明白我的意思吧?默读就够了。我通过皮肤什么都听得清……”他松开双腿伸直,两手扣着抱住脑后,“安全带,小姐。我就不需要扣了,因为就像你说的,我不是真实的。”
久美子皱起眉头,把那东西扔在鬼魂的大腿上。鬼魂立刻消失。她系上安全带,扭头看着那东西,犹豫再三,最后还是捡了起来。
“第一次来伦敦?”鬼魂问,在她的视野边缘浮动。尽管不愿意,她还是点了点头。“不讨厌飞行?不害怕?”
她摇摇头,觉得自己很可笑。
“没事的,”鬼魂说,“小哥我罩着你。三分钟后在希斯罗降落。下飞机有人接你吗?”
“我父亲的生意伙伴。”她用日语说。
鬼魂咧嘴一笑。“肯定能把你照顾好。”他使个眼色,“看我这样子,没料到我是语言大师吧?”
久美子闭上眼睛,鬼魂开始轻声低语,讲述希斯罗的考古历史,新石器时代和铁器时代如何如何,陶器和工具如何如何……
“谷中小姐?谷中久美子?”英国人在她面前耸立如铁塔,洋人的庞大身躯披着黑色羊毛的粗笨衣服,黑色的小眼睛隔着钢丝框眼镜冷漠地打量她。他的鼻子似乎曾被碾平,始终未能恢复原样。他的头发——剩下为数不多的头发——剃得只剩下灰色的短茬儿,黑色编织露指手套磨得很旧。“我的名字,”他说,像是报上姓名就能立刻打消她的疑虑,“是花瓣。”
花瓣管伦敦叫烟城。
坐上冰凉的红色皮椅,久美子打了个哆嗦;透过捷豹古董车的窗户,她望着雪花旋转飘落,在花瓣称之为M4的公路上融化。临近傍晚的天空没有颜色。他默不作声地开车,没有半句废话,嘴唇抿得像是要吹口哨。在东京居民的眼中,这里的交通顺畅得可笑。他们加速超过一辆无人驾驶的欧运公司货运卡车,粗钝的车头遍布传感器和成排的大灯。尽管捷豹在飞驰,久美子却感觉她像是一动不动。伦敦的粒子开始围绕她加速。湿漉漉的砖墙、混凝土的拱门、挺立如长矛的黑漆铸铁栏杆。
就在她的注视下,城市渐渐为自己定性。开下M4公路,捷豹在路口等红绿灯,她在风雪中瞥见一张张面孔,洋人的面孔浮在黑色衣物之上一闪而过,下巴缩在围巾里,女人的高跟靴踩过泛着银光的积水。看着一排排商铺和住户,她想起她在大阪去过的一家欧洲古董店的陈列室,玩具火车头四周摆着细节栩栩如生的布景。
这里和东京毫无相似之处,在东京,历史留下的所有遗迹都得到了小心翼翼的照顾。在东京,历史是稀罕之物,需要计数清点,由政府分配托管,受到法律和法人资金的照顾。在这里,历史构成了一切,就仿佛这座城市是一株红砖和石块的植物,无数个信息和意义的地层一个世代一个世代地累积,是如今已经无法辨认的商业与帝国的DNA历经许多个世纪的产物。
“为斯温没法亲自来迎接您道歉。”名叫花瓣的男人说。比起他的口音,更让久美子挠头的是他组织字句的方式;她一开始把道歉理解成了命令。她考虑要不要请教一下鬼魂,随即打消了这个念头。
“斯温,”她壮着胆子问,“我要拜访的是斯温先生吗?”
花瓣在后视镜里望着她:“罗杰·斯温。您的父亲没有告诉您?”
“没有。”
“啊哈,”他点点头,“谷中先生在这方面很注意保密,完全说得通……他这个地位的人,等等等等……”他喟然长叹,“抱歉,没有暖气。车库应该保养好的……”
“你是斯温先生的秘书吗?”她对黑色厚外套衣领上露出的团团肥肉说。
“秘书?”他似乎考虑了几秒钟这个说法。“不,”他最后答道,“我不是那个身份。”他拐过一段环形路,驶过反光的金属天篷和傍晚的步行人潮。“您吃过了吗?飞机上有吃的吧?”
52书库推荐浏览: [美]威廉·吉布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