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没什么事比感觉自己儿子睡着时的呼吸起伏更美好的了。
伊森心里还无法接受他的儿子得在松林镇长大的事实,也怀疑自己是否会有真心接受的一天,可是在一些小事上,他还是会试着告诉自己,现在其实比较好。以今晚为例好了,如果班恩仍在原来的世界,伊森走进儿子卧室时,看到的大概会是黏在iPhone上的孩子。
忙着传简讯给朋友。
忙着看电视。
忙着玩电子游戏。
忙着上推特和脸书。
伊森并不怀念这些东西。也不希望他儿子在一个人人成天盯着荧幕的世界里成长。他不想儿子变成以简讯小字沟通、只要听到新留言或电子邮件的提醒铃声就兴奋的那种人。
但是现在,他看到快进入青春期的儿子在睡觉前画素描打发时间。
没有父母会抱怨这点。
可是,对于往后几年该怎么度过的担忧紧压在伊森心头。
班恩对将来能有什么期盼?
没有接受高等教育的可能,甚至没有一份真正的工作。
世界再也不同了。
你想作什么,就可以作什么。
不论你决定成为哪一种人。
只要记得跟随你的心和梦想。
那种好日子已经过去了。
灭绝物种的黄金年代已经过去了。
在人们无法自行找到配偶时,松林镇的婚姻常受到当局的「强烈建议」。然而,即使能自由选择,潜在对象的人数也不太多。
班恩没有机会看到巴黎了。
也不能去黄石公园。
甚至可能尝不到坠入爱河的滋味。
他不会离家上大学。
不能出国度蜜月。
也不能在二十二岁时仗着自己年轻加上一时心血来潮,就开车横度美国。
伊森痛恨监视系统、畸人,和松林镇的表象文化。
可是让他晚上睡不着,脑袋还转个不停的主要原因还是他儿子。班恩已经在松林镇住了五年,几乎和他住在以前的世界一样久。伊森相信镇上的成人居民可能每天都得和自己过去的记忆奋战才能过日子;可是班恩不一样,他基本上是这个镇、这个怪异新时代下的产物。即使是伊森都不能过问他儿子在学校的学习情况,碧尔雀派了两个便服警卫二十四小时巡逻校区,不准家长踏入校园一步。
* * *
早上三点三十分。
伊森抱着太太,平躺在床上。
一点睡意都没有。
他可以感觉到泰瑞莎的眼睫毛在他的胸膛上上下下、开开阖阖。
你在想什么?
这个曾经重创他们婚姻的问题,如今在松林镇却成了禁区。在过去的十四天里,泰瑞莎从没打破表面的幻象。她当然是真心欢迎伊森回家,团圆时,大家都哭得好惨。可是在松林镇居住的五年,已经将她训练成冷漠刚毅的假面专家。她从没问过伊森去了哪里,也从未提起他麻烦不断的整合过程,他们从没讨论过为什么他会突然变成警长,或着他现在可能知道什么。有时候,他觉得他看到泰瑞莎的眼睛闪过一丝光芒,像是对他们目前状况的了解,以及渴望和他沟通却不能的压抑。可是,像个舞台上的好演员,她一直没有丢下她该扮演的角色。
他愈来愈觉得住在松林镇就像住在一出永不落幕的复杂戏剧里。
每个人都有必须扮演的角色,
要是让莎士比亚来写松林镇,大概会是:整个世界就是个大舞台,所有男人女人都是演员;他们上场、下场,而且常要一人分饰多角。
伊森自己就是分饰好几个角色的最佳案例。
楼下的电话响了。
泰瑞莎像装了弹簧似的跳起来,意识清楚,一点都不迷糊,她的脸因害怕而紧绷。
「是每户人家的电话都响了吗?」她问,声音里全是恐惧。
伊森爬下床。
「不是,亲爱的。回去睡觉。只有我们家的电话在响。而且是要找我的。」
* * *
电话响到第六声时,伊森接了起来。他穿着内裤站在客厅,将老式转盘电话的话筒夹在厉膀和耳朵之间。
「刚刚一时之间,我还以为你不会接电话了呢!」
碧尔雀的声音,他从没打过电话来伊森家里。
「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伊森说。
「很抱歉我吵醒你。你看完彼得·麦克柯尔的监视报告了吗?」
「看完了。」伊森撒谎。
「可是你没有听从我的建议去找他谈一谈,对不对?」
「我计划明天一大早去。」
「不用了!他决定今天晚上离开我们了。」
「他已经出门了?」
「没错。」
「也许他只是出去散散步。」
「三十秒之前,他的追踪信号已经走到小镇最南端的马路大转弯处,而且继续往树林前进。」
「你想要我怎么做?」
话筒的另一端沉默了好一会儿,但伊森能感觉强烈的挫折感如辐射热灯的光不断传来。
碧尔雀不露情绪地说:「阻止他,劝他回头。」
「可是我不知道你到底想要我说什么啊!」
「我知道这是你的第一个逃亡者,别担心要说什么,相信你的直觉,我会跟着旁听的。」
旁听?
只剩嘟嘟嘟的拨号音在伊森的耳边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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