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西雅图。
离开她法律助理的工作。
离开大多数的亲友。
离开不管事情多复杂、多悲惨,至少还能解释的自由世界。
她在这儿住了五年,老了很多,其他人也是。周遭有很多人不是死了,就是消失了,不然就是被冷血谋杀了;还是有婴儿出生,这和任何她听过的死后世界都不一样。不过,话说回来,谁知道该对这个与正常世界脱轨的地方抱持何种期待?
她在松林镇住得愈久,就愈觉得与其说它是死后世界,不如说它是个监狱,还比较贴近事实,虽然不管哪一种,其实也没有太大的差别。
神秘而美丽的无期徒刑。
被禁锢的不只是肉体,还有心灵。精神层面的感受才更让她觉得自己仿佛活在监狱之中。不能探究一个人的过去、想法和恐惧,不能和另一个人结为真心朋友。当然,偶尔、次数很少、久久才会发生一次,在她和其他人的眼神交会时,即使是个陌生人,彼此都可以看到对方眼中诉说着自己纷乱情绪的光芒。
恐惧。
绝望。
迷惘。
在这些时刻,泰瑞莎至少还能感觉到人性的温度,让她觉得并非只有她一个人是这么无助孤单。虚假的表面才是最让她受不了的,言不及义地谈着天气,谈着社区农场里的作物收成,为什么牛奶迟到了,谈论一切肤浅而无意义的话题。在松林镇,永远只有浅薄的聊天说笑。对她来说,必须习惯自己和他人的互动只能到那种程度,是她整合期中最困难的一件事。
可是每个月的第四个星期四,她可以提早离开办公室,在接下来的一小段时间里,将心里的垃圾倾倒出去。
* * *
泰瑞莎锁上身后的门,走上人行道。
安静的下午,不过在这儿已是习以为常。
每一个下午都很安静。
她沿着大街走。天空没有云,一片蔚蓝,没有风,没有车。她不知道现在是几月,在松林镇,他们不用月份,只用星期和时间。不过她觉得现在大概不是八月下旬,就是九月初了。阳光中有一种轮替感,暗示着夏季就要过去。
气候如夏日般温暖,但秋天的淡金色已悄悄潜入。
山峰上的白杨树叶子正逐渐变黄。
* * *
医院的大厅空无一人。
泰瑞莎搭电梯上了三楼,踏进走廊后,看了一下表。
三点二十九分。
走廊很长。
日光灯在黑白相间的地板上方轻声嗡鸣。泰瑞莎走到走廊中段,在一扇关上、没有任何记号的门前停下,房斗旁摆了把椅子。
她坐下。
她一边等,一边觉得天花板日光灯的声音似乎愈来愈大。
她身旁的门打开了。
一个女人出来,低头对她微笑。她的牙齿既洁白又整齐,脸孔美丽却冷漠,看不进她的内心世界。她的眼睛比泰瑞莎更绿,长头发在脑后扎成马尾。
泰瑞莎说:「嗨,潘蜜拉。」
「哈罗,泰瑞莎。请进来吧!」
* * *
房里既单调又乏味。
四面白墙,没有任何装饰性的画作或摄影海报。
只有一把椅子、一张桌子和一座真皮躺椅。
「请坐。」潘蜜拉以安抚的口气说,听起来有点像不带感情的机器人。她挥挥手,示意泰瑞莎躺下。
泰瑞莎在躺椅上伸了个懒腰。
潘蜜拉在椅子上坐下,很淑女地交叉双腿。她穿着白长袍、灰窄裙,戴着黑框眼镜。
她说:「真高兴再见到你,泰瑞莎。」
「我也是。」
「你最近好吗?」
「还好吧!我猜。」
「我相信自从你丈夫回家后,这是你第一次来看我?」
「是的。」
「他回家了,你一定很开心吧?」
「确实很棒。」
潘蜜拉从她左前胸的口袋抽出原子笔,按了一下让笔芯弹出来。她将回旋椅转向桌子,把笔放在上缘写了泰瑞莎名字的笔记本上,说:「我听得出来,你的话还没说完。」
「也不是啦!只是已经过了五年。中间还发生了那么多事。」
「所以现在你觉得你好像嫁了一个陌生人?」
「我们之间很生涩,感觉很突兀。而且,当然,我们又不能坐下来好好谈一谈松林镇的生活,谈一谈我们目前的不正常状况。他突然被丢回我的生命,然后大家似乎期望我们立刻就能变成一个快乐完美的家庭……」
潘蜜拉在本子上写了几句话。
「你觉得伊森适应得如何?」
「对我吗?」
「对你、对班恩、对他的新工作、对所有的一切。」
「我不知道。就像我说的,我们又不能坐下来沟通,我被允许说实话的对象只有你一个。」
「这倒是没错。」
潘蜜拉转回去面对泰瑞莎:「你曾经发现自己对他知道什么感到好奇吗?」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伊森本来是狂欢会的主角,却成了松林镇有史以来第一个成功脱身的人。你难道不好奇他是否真的逃到镇外?他看到了什么?为什么他会回来?」
「可是我从来没有问过他啊!」
「可是你在心里想过。」
「我当然想过。这简直就像他死了,可是之后又复活了一样。他知道我一直在想的问题的答案。可是我真的从来没有问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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