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渐渐凉了下来,一片薄薄的海雾爬上了山坡。卡洛斯把剪下来的—大堆葡萄藤点燃,自己蹲坐在火堆旁边。“圣母”殿下的演奏已经进行到最难的部分,这是一段变幻多端的降调旋律——一曲魔鬼的乐章,想到这里,他笑了笑,背过身去,等着“圣母”殿下演砸之后大发脾气,但这次他等来的只有一段激情澎湃的降调旋律,它的音调越来越低,最后戛然而止,为第一段乐章画上了坚定的休止符。
“圣母”殿下休息了片刻,接着开始演奏第二段乐章。卡洛斯转过身来,向山顶望去。此时山顶的别墅正沐浴在橙色的晚霞当中,女管家玛丽亚正在院子里扫地。卡洛斯把帽子高举过头顶,使劲挥舞着,等着玛丽亚注意到他——这个时候发出任何声响都是不允许的,因为不能打扰“圣母”殿下的演奏。过了一会儿,玛丽亚抬起头,扫帚停了下来。卡洛斯开始跟她打手势:你怎么看,玛丽亚?你觉得这次女主人的演奏会顺利吗?女管家十指交握,抬头望天:感谢你,万能的主。
“是啊。”卡洛斯看着晚风中的烟火,不由心生感叹。感谢你,万能的主。今晚一切顺利,天气晴好,冬剪已经完成,“圣母”殿下又开始演奏她心爱的奏鸣曲了。
四小时后,当安娜·罗尔夫结束演奏,把小提琴放回琴盒里时,她感到精疲力竭,却又心神不宁,每次练完琴,她都会有这样的感觉。她走进卧室,一头躺倒在柔软而凉爽的羽绒被上,摊开双臂,在黑暗中静静地听着自己的呼吸声和晚风拂过屋檐发出的沙沙声。疲乏与焦躁之外,她还有另外一种久违的感觉,那就是心满意足。这首塔蒂尼的交响曲一直是她的代表作,但自从左手受伤后,换弦和双音对她来说难度太大了。今晚,她的演奏出奇的好,这在伤好之后还是第一次。她总是发现自己会把内心的情感投射到演奏出来的音乐当中。每次她把琴弓放在琴弦上时,内心的愤怒、哀伤、焦虑以及如此种种的情感就会喷涌而出。她不知道为什么,这次借由父亲的死亡发泄出来的情感力量,能使她再次完美地演奏出塔蒂尼的交响曲。
她突然很想站起来走动走动,于是从床上坐起来,脱掉汗湿的T恤,换上一件棉织毛衣。她花了几分钟时间在别墅的各个房间里来回走着,一会儿打开一盏灯,一会儿关掉一扇窗。她光着脚踩在光滑的赤陶土地板砖上,感觉凉凉的。她太喜欢这个地方了。周围的墙壁粉刷得光洁如洗,家具上盖着漂亮的帆布,看起来非常舒服。室内空间宽敞而明亮,不像她以前在苏黎世住的那个房间,又窄又暗。家居装潢简朴大方,很像个家的样子,是个没有秘密的空间——这便是她心目中的家。
她在厨房里给自己倒了一大杯红酒,这酒是当地的葡萄酒商酿造的,里面还混合了她自己种的葡萄。不一会儿,由于酒精的作用,她的感情变迟钝了。饮酒向来是古典音乐界的一个肮脏的小秘密。她合作过的许多交响乐团都在午餐时间大肆豪饮,回来演出的时候,大家一个个都醉醺醺的样子,能上台演出都是奇迹。她打开冰箱,从里面找吃的。之前在苏黎世几乎没怎么吃东西,这会儿饿得发慌。她把鸡蛋打入碗中搅散,在锅里倒入橄榄油,放入蘑菇、土豆和当地的香菜煸炒,然后倒入蛋汁,起锅撒上一些奶酪末。这几天在苏黎世经历的一切都是一场噩梦,噩梦之后,干点简单的家务活实在是一种难得的享受。煎蛋卷做好以后,她坐在碗柜前的高脚凳上,就着剩下的红酒吃了起来。
这时候,她注意到电话答录机上的指示灯在闪,里面有四通留言。很久以前,她就把电话的所有铃声都关闭了,以防练琴的时候被人打扰。她用叉子叉了一小块蛋卷放进嘴里,然后摁了答录机上的播放键。第一通电话是她父亲的律师从苏黎世打来的,似乎还有几份文件需要她签署。“我可以用快递连夜把包裹送到别墅来,您看这样方便吗?”
嗯,行,她心想。她打算明天早上给他回个电话。
第二通电话是马可打来的,很久以前,他们曾经订过婚。马可和安娜一样,是个卓有天赋的独奏家,但他在意大利以外没什么名声。他不能忍受安娜蜚声国际而自己却默默无闻的事实,为了报复安娜,他跟罗马近半数女子上过床。跟马可分手后,她发誓再也不和音乐家谈恋爱了。
“我在报纸上看到你父亲去世的消息了,我的心肝宝贝安娜,我很抱歉,我该怎么办?能为你做点什么吗?我会坐下一班飞机过来的。”
不,你不会的,她心想。她打算明天早上给律师打完电话之后就给他打一个。运气好的话,她的电话会自动转到答录机,这样她就不必听他那恶心的声音了。
第三通电话是费奥纳·理查德森打来的,费奥纳是安娜在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完全信任的人。每当她遇到什么挫折,萎靡不振的时候,费奥纳都会陪在她身边,把她从失意中拉出来。“你到家了吗,安娜?葬礼怎么样?肯定很糟糕吧,这种事情总是这样。我在想你去威尼斯演出的事情,也许我们该把它推迟一段时间。扎卡里亚会理解的,你的乐迷们也会理解的。刚经历过这种事情,没有人能这么快上台演出的,你需要一点时间来哀悼,安娜——即使你一直讨厌那个老混蛋。有时间给我打电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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