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道呢,世间的事就是这么无常,本被卑微术士困在逼仄的黑坛子里,不见天日,硕大臃肿的虫躯化为尘土,只剩下一块灰暗的甲壳碎片,如今却登上云端,掌一方命脉,很戏剧化对吧。
不过,我更没料到呢,新旧之交,神域该忙翻天的,她竟然有空委屈自己借一个长相平凡的货郎偷渡来完成一个凡间的请托。
“你是说,天井里的黑坛子?”蓝兰帮莫小言系紧鞋带,打了好几个蝴蝶结都很丑,没一个让她满意。
“当然不是,你看,我不是好好的,没有被哑伯叫去忘川种花还是自由泳……”我用力踢出一颗石子,看它滚进行人的鞋中,被一大堆脚踩了又踩,“您倒是快些,磨磨蹭蹭的,难道您不会系鞋带?哦,二福,帮帮忙,误了时辰可不妙。”
“好了。”蓝兰迅速打了一串死结,相当不漂亮,歪七扭八地挂在小牛皮鞋的鞋面上,“就不能另挑一个日子,快过年了!”
“兰姐姐,小言想去……”莫小言拽下蓝兰的袖子,小声说。
“那就快些。”我一手扯来对着糖葫芦流口水的二福,加快脚步,“二福你东西拿了没?”
“拿,拿了。”
“真的要去?”蓝兰有点不甘心,牵着莫小言赶上我的脚步。
“里巷的原住民,都不过节,因为一年到头都很忙,忙着各种生意,而且一到过节,不论是清明中元还是元宵重阳,事情不但不少还会变多,多得脚不沾地,所以啊,这里一到能休憩片刻的时候,才算是节日,过年不过是找个机会大扫除罢了。”我用力拉着二福,从各种摊档前过,二福眼睛馋得发红,脚也挪不太动,拉着很费劲。
出了里巷那片从小贩们锅子里冒出的白雾,鸡鸣巷猝不及防地在眼前展开。这儿个兴隆地方,不用等着过节,也不用等着天亮,一年四季,白天黑夜,这儿都挤满了各种行当,有铺面的没铺面的都一起吆喝,金元纸呦,鲜果儿哎,上好的寿材,油炸圈儿呀,香烛这儿瞧瞧,烫呼呼的烤红薯,寿衣八折便宜卖啦,糖人不甜不要钱,剃头的剃头的,大个馄饨啊哟,各色骨灰盒子,专业哭丧啊,磨剪子的来……人潮从这边涌来,又从那边流走,忽如其来的热闹差点把我们冲散,情急之下拉住蓝兰的格子围巾,一把将她扯出人堆,只是今天剩下的时间里,蓝兰的脸都是黑的。
我们到了。
鸡鸣巷有很多眼前这样的民居,首先看见的是很平常的一扇黑木门,上边贴着张倒立的福字,纸面发黄,墨迹也看不清,门后一个小院子,正对着门的那间是堂屋,边上的一间是厨房,一间是厢房,屋里屋外一眼能看明白,什么东西也藏不住,唯一与众不同的是,今天这儿门前没有摊子叫卖,只聚了一群人。
我拉住莫小言,现在进去太早。
哑伯站在小院里和殡葬公司的人还价,几个面熟的工人在边上那间厢房里进进出出,打扫收拾,不一会儿就捡出两袋子物件放在天井里。哑伯送殡葬公司的人出门,载着七婆的车缓缓开动,穿过门外送行的人们,开向远处,把七婆带走。
车开到尽头,拐个弯不见了,门口的人散开去,留下几个棚屋村的闲人叽叽喳喳地说起来。
七婶儿是个苦人儿。
你又知道了?
那是,西街的事没我不清楚的。
那你说,你说。
她呀,年青时就是个不正经的,不学些女子的东西,四处替人算命问米,弄得乌烟瘴气,家里就不要她了。她自个儿也不争气,当时没求着留下,跟个男人跑到西街,后来——
后来怎么啦?
家里失火,她那张鬼脸就是那时烧出来的,没了男人,没了家当,惨是惨,可还剩个女儿。说声还好还好吧,也不太好,没有几年,女儿说要摘梨花,从树上摔下来,也去了。这下,她就疯了,整天抱着个布娃娃在树下唱歌,说什么把花儿唱出来女儿就回来啦,现在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地底下唱着。
哟,真是可伶可怜,连死的钱儿也没有。
闲人们哄笑起来,勾肩搭背,摇着酒瓶一块打酒去了,巷子那边,有一家老毛酒家,酒水便宜,老板娘也泼辣,极招闲人喜欢。这不,远远地就听见老板娘中气极足的叫骂,挨千刀的赖皮生疮狗,外边叫不够还跑进来乞食,白养你了,滚!
接着,毛家的猫儿便趾高气扬地从闲人跟前踱过。
“您怎么来啦,”哑伯终于发现我,面色阴沉下来,小眼睛盯着二福,“你小子怂恿的?皮痒啊!”
“没,没……”二福瞬间躲到我身后,他才不傻,会拿我当挡箭牌的。
“唉,老朽事多,怕是不能招待您的。”哑伯拂去青衫上更本不存在的尘,朝我一颔首,径直走进堂屋,又投入到盯人干活的事业中去了。
我领着人进门,院子里还是老样子,冷冷清清,什么也没有。小时候被喜谷骗来过,当时院墙上还有许多烟熏痕,浓重而狰狞,七婆就在墙角下择菜,好的那边脸正对着我,和蔼地笑着,我暗自缓了口气,传说中的鬼面婆也不是很可怕,接着,七婆转过头,问我要不要吃糖……
当时我就哭了。
52书库推荐浏览: 獴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