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天差役们来抓人,也是因为徽调班正上演月坡的《两世缘》——说的是一对青年男女一见钟情,彼此相思而殒又还魂重聚的生死情缘——这原是香川城的真事,主角就是城东邹秀才家的儿子和药铺林掌柜的女儿,不可思议的是两家上人原本恨不得将这对没脸皮的小畜生活活打死,可看了戏本之后,竟连迎亲的日子都定下来了!一连数日大量百姓都聚集来看这出戏如何消弭仇怨皆大欢喜,官府早觉得碍眼,今天终于忍无可忍派了差人捕快来驱散观众捉拿事主,碰巧波及到了无意经过的阿鸾。
不过这牢狱之灾也值了!要不是如此,自己怎能有幸亲眼见到“罪魁祸首”月坡本人,还能和比传奇更传奇的他如此亲近地相处交谈呢?这奇遇令阿鸾一时间忘了自己的处境,兴高采烈起来。
月坡头陀也来了劲头:“小兄弟你也看过我写的戏?有何见教,说来听听?”
别说没看过,就算看过了,自己哪有当面评戏的本领和胆量啊!阿鸾顿时红了脸,正不知该说什么好,栅栏外却陡然响起一声毫无情绪的冷嘲:“还好意思问别人有何见教?我都替你羞死了!”
真是越来越混乱了!
此人怎会在此时出现在此地——来者分明是香川城第一学府青轴书院的年轻山长、盐政卢照之大人的长子、清晓的兄长,卢焘卢清方!
这位端谨温文的君子,怎么会没头没脑地跑到大牢里来?
却见狱卒在旁边殷勤地提灯引路,一身雍容素雅的胡桃染竹纹衫袍的清方,用白绫手帕捂住口鼻,躲着走道里的污秽杂物,小心翼翼地挪动过来。好不容易在阿鸾等人的监房前站定,他才拿开帕子,露出罩着一层严霜的面孔,朝栅栏内投来严苛的眼神。
小墨冷笑着干脆上前一步,上上下下地打量这位青年鸿儒,故意大声讽刺道:“我平生最不会应付这种头巾生,三尺之外就觉得酸腐逼人!”小素也频频点头随声附和,随即两人踢开脚边的小精怪,公然地冉冉隐没,可咫尺之间的清方却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并不是卢山长涵养特别好,而是他根本看不见!
阿鸾终于可以确定,并非小墨小素又发生了什么异状,而是月坡和常人不一样——他不仅写得一手好传奇,还能看见无常使者的样子,能听见他们说话,能和他们交流!
少年忍不住回头,朝月坡投去狐疑的审视,却见那头陀不知何时已背转过身去,看也不看这边:“今天海上定是起了狂风,不然神仙怎么会下降到此啊!”
一听这话,清方气得咬牙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还耍嘴皮子?看看你,把自己搞成什么样子了!”
“这和山长你没有关系吧!”月坡不卑不亢的回敬了一句。
“怎么和卢大爷说话呐……”狱卒刚摆出盛气凌人的架势开口斥骂,便被清方厉声喝退:“这里哪有你讲话的份!大爷小爷的混叫什么,还不给我退下!”
这一通喧嚷惊得满屋的精魅物怪作鸟兽散,也吵醒了监房里的其他囚犯,他们探身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却见吃了瘪的狱卒恶狠狠的摆出警告的姿势,连忙识相地伏下身去,暗自偷看这一出活剧。
看来清方是急狠了,不然也不会失去一贯的雅肃态度,高声呵斥一个卒子。他白皙清峻的面孔张得绯红,劈手握住栅栏:“和我没关系?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月坡你可以不顾当年同窗之情,我却不能眼睁睁看你就此堕落下去——快跟我回去,向高世伯认个错,从此离了这行当。你是高世伯的亲生儿子,他定不会当真计较不认你的!”
听到这里阿鸾都迷糊了——眼前的游僧头陀名气虽大,可到底是下三流,没想到他不仅曾是高高在上的读书士子,还和清方是同学旧友。
月坡却不买账,他倨傲地转回身,干脆斜倚在草荐上:“讲这些淡话有什么用,卢山长,先前我不听,现在难道就会听了么?我和高家早已是断了关系的,更不会跟你回去重拾那些圣贤文章再混迹科场——我的性子如何,山长你不是最清楚么!”
清方用力拍击着木栅,声音都在颤抖:“你也最清楚我的性子,我何尝佩服过什么人?唯独月坡你不一样——落笔每每思出天外,行文常常气象纵横,远非清方我所能及。不怕你听见:我不知当朝究竟有几人握着五色彩笔,但你必定是一个!这才能为何要浪费在那些淫词艳曲上?一来让高世伯寒心,二来让同年们耻笑……”
卢清方素有香川第一才子的文名,是弱冠及第的前科榜眼,他居然在这里毫不避讳地表达对月坡的钦佩与折服,极口称赞他洋溢的才情,然而对方却丝毫不为所动:“我早已是方外之人,别人怎么看我,和我有什么关系?”
“方外之人?谁给你剃的度,谁给你授的戒?你擅自剪短头发,弄得僧不僧俗不俗,就不觉得羞耻么!况且就算要吟风弄月,得了功名闲来自有诗词歌赋可把玩,再不济还有雅部正音,你偏要写这些俚俗不堪的花部徽调……”
“住口!”月坡厉声断喝,猛地站了起来,高大的身躯凌厉的气势令栅栏外的清方都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散发头陀居高临下的俯视着旧日同窗,一字一字地说道,“一个依赖家族庇荫的公子哥儿有什么资格说我?你给我弄清楚了,卢清方——我不是为了玩乐才写传奇的,就像你看重你的时文制艺一样,我更尊重我的度曲填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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