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素看少年走了神,忍不住拉了拉他的衣角:“阿鸾,你究竟为何也到了牢里呀?”
这句话问得阿鸾悲从中来:“连我自己也不知道……那些官兵不由分说就……”
“这哥儿冤枉得很,完全是被带灾。”就在这时,监房角落里响起低微但却清朗的声音,那语调里渗透着的傲慢劲儿,恰恰就在多一点便讨人厌份上微妙地停住了。
阿鸾反射性地回头,却见墙角阴影里,交错酣眠的人类与异类之间,慢慢升起一头漆黑的蓬蓬乱发,他那双视黑夜如白昼的眼睛毫不费力就看清了,那里竟站起个碎布百衲衣的年轻头陀。
“带灾?这倒是怎么说的?”小墨饶有趣味地抱起双臂,朝那头陀发问。
头陀怕吵醒别人,一边挪近一边压低声音说道:“捕快来戏园抓人的时候,这哥儿刚好路过,听到他一口徽州腔调,差爷们还以为也是戏班子的人,不由分说就一并抓进来啦!”
“哎呀,阿鸾好可怜!”小素顿时一脸同情,小墨却嗤之以鼻:“烂泥扶不上墙!准是一见衙役就脚软,官话也不会说,家乡话也冒出来了,真真活该!”
“罢了罢了,这哥儿平白吃了苦头,你们既然认识,就别再欺负他啦!”那头陀笑着,上前一把圈住阿鸾的肩颈,温和而坚定地摇晃了几下,籍此安慰愁眉苦脸的少年。
可阿鸾非但没有放松,反倒惊出了一身冷汗——这个头陀究竟是什么来头!
他能和小墨小素对话交流,阿鸾并不大惊小怪,因为监牢本来就是个“鱼龙混杂”不干不净的地方,保不齐他和无常使者们就来自同一个世界。可当肩头感受到对方指尖接触的时候,阿鸾却不能不骇异——真切的微热体温正透过毛糙单薄的粗布夏衣传来,随之而至的,是低沉平稳的呼吸、强劲有力的心跳……
这个头陀绝对是活生生的人类,可这活生生的人类,居然在和黑白无常说话!
几乎是反射性的,阿鸾一把推开他疾声问道:“你是谁?”
“哎呀,你竟不认识我?”对方故意摆出个夸张的失望表情,移到栅门边想借槛外的灯光让少年瞧个清楚,没想到一站起来,脑袋却差点碰到门框。
这位头陀的身材实在高大,却偏偏生了烟云秋水般苍凉清淡的眉宇,波光潋滟的眸子似乎时时略带几分醉意,半开半阖就如承了露水的莲瓣一般。再看那身衲衣,虽是破布缀成却干净得出奇,不但没有半点出家苦修的样子,反倒给他落拓不拘的举止平添了一番风流自赏的态度。
见阿鸾上下端详了半晌却并无一语,头陀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俯身捡起柴棍,在狼藉朽烂的草苫上写下两个字:“喏,你可以这么叫我。”
阿鸾识字不多还在辨认,一边小素早叫嚷开来:“啊?‘肚……皮’?你的名号还真奇怪,居然叫‘肚皮’啊?”
话音没落他后脑勺早被小墨狠敲一记:“别在这儿丢人现眼,明明就是‘月坡’两个字!”
“原来这位就是‘月坡’大师啊!”白无常使者满脸惊诧地指着那头陀,“久闻大名,只恨踏破铁鞋无觅处。”
“月坡大师”……这名字阿鸾似乎还真在哪里依稀听过。他一时弄不清到底是无常使者们又出了什么新关目,弄得人人都能瞧见他们的真身,还是“月坡大师”就像香川城的界限守护者“莲华姬”一样,连无常使者都要卖他个面子?
那“月坡”头陀也不顾吵嚷哈哈大笑,转头对小素笑道:“‘肚皮’头陀这名字着实有趣,小哥儿你以后就这么叫我吧。”
小素一听顿时得意起来:“那我真有脸了,可以这样称呼香川城鼎鼎大名的填词家呀!”
见搭档和月坡油嘴打花,小墨也爽快地加入其中说笑道:“小素就会顺竿子爬!要知道我早就佩服月坡大师了——从来不买谁的账,该怎么写就怎么写,十足过瘾,连惹怒官府也不怕!”
“原来是‘那个’月坡大师啊!”这么一说阿鸾终于有了印象,他按捺不住语调里的惊喜激动,望着头陀连话都说不利落了,“没想到……没想到传说中的月坡大师居然这么年轻!”
这“月坡”,正是香川城一等一的传奇作者的名字,如今正在当红走时的风口浪尖上,那些场场爆满的花部新戏,全都是出自他的手笔!
阿鸾虽没钱看戏,但好歹也听说过关于“月坡”的种种奇闻韵事——比如两淮盐商总会会长家的戏班和一个走江湖的野戏班打擂,家戏班盛名在外,演的是雅部昆腔,行头排场自不必说,更有在今上御前演出过的名角压阵,到头来却一败涂地,观众几乎一个不剩全跑去听野戏班的徽调,就是因为那草台班子唱了“月坡”的新戏!
再比如一个老实柔弱的少年被继母虐待致死,官府认为本有“为子死孝”一说,父亲又帮腔续弦指认是孩子忤逆,这桩命案竟被葫芦提过去。月坡激于义愤写了新戏剖白真相,竟让这旧案得以发回重审,多年沉冤最终昭雪。传说每当演出这部戏,剧终时都能隐约看见那少年的魂魄在舞台中央遥遥叩拜,感谢月坡仗义执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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