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鸾这才注意到水牢虽然阴森恐怖,却格外“干净”,连沉沦的冤魂和过路的游灵都没有,原来是因为有这两位无常使者暗中坐镇。
红墨团重重叠叠次第涂满牢壁,月坡的神色越来越恍惚:“戏文……我的戏文稿,我要纸笔,给我纸和笔……”
“要什么纸笔,这本就是你的心血。”小墨仰起头环顾炫目的四壁,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
原来如此——难怪这满墙字迹尽作鲜红,那是因为笔笔都是月坡的“心血”凝成!
“但是不能一股脑儿全都倾吐出来,‘肚皮’头陀。”小素慢条斯理地解说道,“只有一篇,所有的戏文中,你只能留下一篇。”
“只能写一篇吗?为什么……”月坡近乎麻木的重复着。
“你必须作出选择。”小墨并不回答,只是郑重地点了点头,“只有你一生中最重要的那部作品才能留下来。月坡大师,请做出选择吧,接下来的只管放心交给我和小素。”
“只能写一篇吗……”月坡依然在呓语着同样的句子,语气中听不出是犹豫还是不甘,终于他就像是在回答自己一样,淡淡地舒了口气,“就是它了——我要写前朝罗家烈妇焚楼明志的戏文!”
“你确定是这一部?”小素忽然焦急起来,小墨抬手拦住他,正色道:“月坡大师你考虑清楚了吗,如果是这一部的话,那你自己的债要怎么交代?”
“与此相比,我个人的生死恩怨又算什么。”月坡说得那么理所当然,既不坚定也不激烈,“当年香川城破之时,像罗家烈妇这般遭遇的,甚至比她遭遇更惨的女人们,不知凡几。她们就这样死了,化了,消失了,没有人提起也根本不可能得到旌表,从此湮没不闻。所幸我还记得,又怎能不用最平俗浅近的文字,让最多的人都能知道能记得?”
这一瞬间,煊赫炫目的辉光膨胀开来,满墙的红墨团蓦地焕射出刺眼的星芒,随即在弧光流转间层层消退,淡淡隐去,到最后只留下一排排清秀明晰的字迹,氤氲着依稀暗火般的微明。
已经写成了吗?这最后的传奇——
难怪高盐总宁可置亲生儿子于死地也要和他撇清关系,那是因为月坡越来越触及危险禁忌的核心——他的绝笔揭开了香川最残酷的往事,当今朝廷最想掩盖的长达七日的血腥屠杀!
虽然在民间这段过往并非秘密,但也仅限于茶余饭后一触即止的闲谈,人人对此心照不宣。可是最当红的填词家将它写成连演不衰的卖座好戏之后,当它流传出香川城广播天下之后,当它唱到“家家收拾起,户户不提防”这般人人耳熟能详的程度之后,其影响力将怎样发酵,其煽动力将怎样累加,没有人能够估量。到那个时候,区区引车卖浆者喜闻乐见的花部乱弹,将拥有不啻于万钧雷霆的威力,甚至足以直接动摇当朝国本!
“罗家的事情和你有什么相关,值得你赔上命去!”这句话到了阿鸾嘴边,却到底没有说出口。
因为月坡别无选择——究竟是他的“波昙华”照亮了罗家的往事,还是罗家的往事催开了他的“波昙华”,少年无从知晓,但那座火焰楼阁没有选择还有些微亲缘关系的自己,却在十五年前清晓出世之夜,映入月坡的眼眸,这不能说不是一种无法切断的因缘。
此时此刻,小素缓步走到小墨身边,拉住同伴对月坡柔声说道:“那接下来就放心交给我们吧,‘肚皮’头陀。”
“不要!”意识到即将发生什么,阿鸾失声喊着不顾一切地要去抓小素,突然眼一花,小墨竟已阻拦在他面前。清晓连忙伸手一把将少年扯到背后,两人成对的犀角霎时共鸣出凛冽的金色清辉,翻卷着结成屏障阻拦住两位无常使者。
“果然没错……”失明的月坡当然看不见这兔起鹘落的变化,他朝着小墨二人露出无奈的苦笑,“牢里这么多天来承蒙相伴,两位的身份我也多少猜到了。如今我已没什么可牵挂的,不过这条命一时还不能相赠,因为芳姩……”
芳姩?这不是被阿鸾误认作“厄物”的那个白衣女子之名吗?在幻境中,少年曾亲耳听见月坡凄切地呼喊这名字,就在她被那群衣着光鲜的巨口怪物攫住的时候。
“这条命不属于我,它是我欠芳姩的债……”就在月坡说出这句话的瞬间,众人的背后突然被清冷的火光照亮了。
地下水牢异常狭窄,大家身后明明就是高墙,这光又是从哪里照过来的?阿鸾和清晓忍不住回过头来,却见牢壁早已消失不见,看不到尽头的黑暗漫无边际地铺展开来,这泼墨一样的荒原尽头,摇曳着一缕云烟似的火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债主还是来了。”小墨站直身体,发出一声不明所以的冷笑。
月坡闻言,喃喃低呓着:“已经来了吗?你在哪里呢?芳姩……”
白衣女子芳姩的面孔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倒映在阿鸾眼中,那微蹙的黛色长眉恍若一阕温婉的小词。此刻的她全然没有报仇冤魂的狞厉凶暴,甚至忌惮着犀角的光芒,逡巡不能靠近月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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