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抬头看了看圆溜溜的太阳,露出一个舒心的笑容。那一刹那,我感觉爷爷就像一个洞穿世界的哲学家,那双深邃而不缺乏温情的眼睛让我无比羡慕。
“谁知道呢?”爷爷微笑道,“晚上早点儿过来吧。”
回到爷爷家的地坪里,奶奶正拿了一个衣槌打被子,被子上的灰尘把奶奶的袖子粘了薄薄一层。远远看去,奶奶的手仿佛刚从泥土里拔出来。
这是一个不好的念想!我立即晃晃脑袋,把这个不好的想象挥去。那是我第一次预感到奶奶的灾难。当时我认为那只是我一时的胡思乱想,等到奶奶真出现事故的时候,我才发现那一刻的感觉是多么的灵验。可惜在事情真正出现之前,很少人会百分之百相信感觉。让我欣慰的是,爷爷把人生的生老病死看得很淡。在奶奶去世的那天,爷爷扶着奶奶的棺材说,活着也是痛苦,去了未必不是好事。但是当他转过身去,我看见了他难以言表的落寞。我要强调说,那不是悲痛而是落寞,或者说,落寞绝对超过了悲痛。
有时候我就想,爷爷脸上的皱纹不只是时间的刻画,更多的是沧桑的打磨。
吃午饭的时候,爷爷再一次提到了《百术驱》,可惜我没有分身术,不能立刻赶到学校去看那本书到底还在不在我的床下。如果《百术驱》真的被“魍魉”偷走了,那可就麻烦了。正在我发愁的时候,爷爷拍拍我的肩膀,慈祥地笑道:“不要想了。先把金大爷的木床的事情弄好了再说吧。一口吃不下一个饼,一锄头挖不了一个井。”
吃完饭,我本来想跟爷爷学点儿关于天气的知识。我想,如果我可以做到爷爷那样准确地预测第二天的天气,那么肯定可以引得所有同学的羡慕与崇拜。那时候年纪小,不懂得稳重,最爱在同学和伙伴中显摆。
但是筷子刚刚放下,就有村里的人来找爷爷了,说是家里的鸡几夜没有回笼了,要爷爷帮忙掐算一下鸡走散到哪里去了。我只好自己出去找玩伴。
到了傍晚,爷爷找到我一起去金大爷家吃饭。
易师傅早就到了,我们进去的时候他正在帮忙洗菜。金大爷则在往灶里添火,金大爷的老伴正挥舞着锅铲炒菜。我一进门便被满屋的辣椒味呛得咳嗽不断,眼睛汪汪地直流泪。
爷爷也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抹着鼻子喊道:“在做辣椒炒肉吧?你家的辣椒还真是好啊!”
饭菜很快就弄好了。金大爷的老伴利索地把所有菜摆上桌,然后端起酒敬爷爷:“马师傅,今天晚上问鬼的事就全拜托您了。”
爷爷也端起酒,扫视一周,说道:“也不能全拜托我啊。我还需要各位的帮助呢。如果我把许易的魂魄招出来了,金大爷就要注意看,看是不是你见过的做木床的那个人。如果是,你也不要说话,只点点头;如果不是,你就摇摇头。易师傅带我们去了许易的坟头后也请不要说话。”金大爷和易师傅点点头。金大爷的老伴不跟我们去,所以爷爷没有说她。
我以为爷爷把我遗漏了,急切地问道:“爷爷,还有我呢。”
爷爷笑道:“你就没有事了。你跟许易差不多大,讲话他也不会怕。”说完,爷爷嘬了一小口酒。
金大爷连忙殷勤地给爷爷夹菜,说些恭维的话。
吃完晚饭,爷爷立即出发。易师傅问道:“马师傅,您不带些东西吗?”
爷爷拍了拍胸脯,笑道:“带着一颗心去就可以啦。”说完带头跨出了大门,我们几个连忙跟上。
出门来,外面的晚霞铺满了天,映得人脸也红彤彤的。爷爷只喝了几小口酒,被晚霞一衬映,脸上红得像煮熟了的虾子,像喝高了似的。
【71.】
看看远处的天边,云朵如被点燃的棉絮,熊熊地燃烧了起来。房屋、树木、牛羊、鸡鸭都沉浸在这漫天的红色之中,享受这难得的安详,不鸣不叫。我虽没有喝酒,但走在这样的景色中也觉得有了几分醉意。金大爷和易师傅不见得肚里有多少墨水和文雅,却也安安静静地跟在爷爷后面一声不吭,似乎生怕打破了这美好的宁静。
静,非常静。从那次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么静的自然景色。也许,并不是以后就没有静的景色了,而是我的心情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变,心再也静不下来了。
爷爷的心似乎一直就处于静的状态,如当时的晚霞,如当时的云朵。爷爷在别人面前夸耀他有一个上重点大学的外孙时,我却只希望有爷爷那样一颗静的心。
爷爷的心太静了,静到不会随着时间而改变。他还以为现在的大学就如古代的太学,结束了十年寒窗就是一举成名。这也难怪他会以我为荣,一个并不可靠的荣耀。
每次我从遥远的东北回到家乡,爷爷总会问我外面的世界,问东北是不是吃不到大米只有馒头,问北京是不是金光闪耀。爷爷可以预知变化莫测的天气,可以测算玄妙无边的人生,可是,他的脚步却从来没有跨出过湖南,一生就在洞庭湖附近。
我跑了半个中国,却一心只想回到家乡,想多在他老人家身边待待,听他讲过去的岁月,听他说祖辈的事迹,只愿跟着他走在乡下宁静的小路上。
可是,我知道,这些都只能在脑袋里想一想,不可能真正实现。这都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就像爷爷会方术就不能对乡亲们的琐事袖手旁观,而我,读了大学戴着了虚假的光环就要在外面奔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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