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跟人睡过觉。
假如,她跟人睡过觉,可是他不知道,那就没事了。问题是,不但他知道,大家都知道,而且大家都知道他知道,他想装不知道都不行。
假如,她仅仅是和原来的男朋友睡过觉,他也许还不太介意。可是,睡她的人是单位的头。
假如,她仅仅是跟头睡过觉,那他也许还会为她找到一个借口——她是为了在剧团站稳脚,是为了事业,是一种不得已的付出……
可是,她现在又跟这个屠中山睡了觉……
想呵想呵,最后,张来的决定令他自己都大吃一惊:
娶了她!
只要结婚以后她不出墙就行了!
……这仅仅是想一想而已。她之所以经常约张来说说话,帮帮忙,那是因为,他是一个好人。他清楚,这种关系离爱情远着呢。
假如她真嫁给自己……
他忽然又问了自己一个问题:假如她真嫁给你,你敢娶她吗?
是呵,马明波跟她谈恋爱,得了精神病;乌堂跟她相好,也得了精神病……
当然,那两个人得精神病,不是她的过错,可是,这些事让张来感到,她是一个不祥的女人……
张来出了门,来到那个粥店前,等隽小。他们约好了在这里见面。
隽小还没有来。
他又看见了那个公共电话。
不管赵景川是不是又回来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天午夜,有人用这个公共电话给他打过电话。它身上层层叠叠的指纹中,有那个人的指纹。
或者,他没有指纹?
隽小迟到了三分钟。也许是张来的表快一点。
他们一起向南甸子进发。张来骑自行车,驮她。
她上车的时候,扶了他的腰一下。她的手很软,他的身体像过了电一样,半天都在回味,差点撞到一只觅食的鸡。
一直朝南走。
又一次经过那一排排小商店,小饭馆,小旅店。
又一次经过郊区农民种菜的暖棚。
又一次经过已经停产的玻璃厂。
又一次经过那孤单的敬老院……
终于看到了南甸子。一丛丛的碱草都泛黄了,就像哭干的眼睛。乌鸦依然在“嘎嘎”地叫。
张来和隽小下了自行车步行。他看了看隽小,她不停地朝路两旁张望,神情有点黯然。
“他能在哪儿呢?”
“别急,找找。”
他们在公路上来回走了几趟,终于看见了那个精神病。他还是双手举着一根树枝,在水泡上钓着什么。
张来把自行车支好,跟隽小一起走过去。
他们站在那个精神病面前的时候,他头都不抬一下。他的头发和胡子都很长,粘满尘土和草屑。
隽小蹲在他对面,没有说话,静静看着他。
那个精神病坐如钟,神态极其专注。
那水泡都腐臭了,呈绿色。微风吹过来,它没有一丝一毫的波纹,就像固体一样死板。上面浮着尘土,草叶,鸟粪。
隽小的眼眶终于湿了。
“明波……”
那个精神病好像聋子一样。
“你还记得吗?我是隽小呵。”
张来观察着她,她的神态有点痴:“……你还记得吗?我们在向前乡寄宿,放假一起回村子,两旁那大片大片的高粱,满世界都是绿色,满世界都是清香,路上除了我俩没有一个人。我说,我害怕,你就拉起我的手,嘿嘿嘿地笑我胆子小……”
马明波紧紧盯着水面,似乎他要钓的东西就要浮出水面了。
“你还记得我给你送的咸鸭蛋吗?你说特别好吃……”
马明波依然无动于衷。
隽小终于哭出声来:“是谁害了你呀!你说呀!”
张来走过去,轻轻拍了拍隽小的肩,小声说:“隽小,你别难过,他现在什么都不知道了,就像一棵树。”
隽小终于停止了哭泣,慢慢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枚指甲刀,抽噎着说:“明波,来,我给你剪剪指甲,好吗?”
这句话让张来的心有点酸。
他看了看那个精神病的手,十个指甲都很长。
隽小慢慢走过去,轻轻去牵那个精神病的手。
那个精神病没有爆炸,他转过头,无助地看着隽小,死死抓着那根树枝,不放手。
隽小轻柔地说:“先把树枝放下,剪完指甲,你再拿起来。”
精神病依然看隽小,依然不放手。
隽小用力掰开他的一只手,拉到怀里来,他的另一只手死死抓着树枝。
精神病的手很污秽,黑黢黢,裂了无数的口子。隽小轻轻地剪着,就像对待一个孩子。指甲被剪断的声音很清脆:“啪,啪,啪……”
隽小把一只手剪完之后,让他用这只手抓树枝,替换下另一只手,继续剪……
终于,她把他的指甲都剪完了,然后,坐在他身旁,静静看他。
他不再看水泡了,直直地看隽小。
“想起我来了吗?”隽小一边剪一边问,她的眼光里生出了几分期待。
他还是那样看着她。
“隽小,我是隽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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