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诺恩无意识地拨弄了几段和弦,脑袋却沉醉在过去数年旅途的回忆里。在阳光底下,他并没有想起那一幕幕的血腥杀戮。回忆里的只有风景。他有点惊讶。过去匆匆而行,可原来一切景色都印在记忆的某一个角落里,这一刻自然地涌出来。
从前的拜诺恩讨厌阳光。他知道这是自己体内的遗传因子使然。在阳光底下他总是感到身体比较虚弱——在成为吸血鬼猎人后的这几年更是如此。
现在阳光仍然带来那种虚弱感,可是他已经不在乎了。他已不用再像过去般,无时无刻绷紧着战斗的神经了。战斗的理由已经失去了。如今在温暖的阳光底下,他感觉身心都放松了。许多悲哀的往事仿佛都因日照而褪色变淡……
「加吉夏!」一把声音自山岩下传来。
拜诺恩坐起身子。他听出是毛亚西·蒙夸的叫声。
毛亚西背着他极爱的狩猎步枪,把马儿绑在一棵仙人掌旁,然后循着山岩的小路敏捷地前进,连跳带爬几下子就登上了岩顶,不负他的名字——「毛亚西」在纳瓦乔语里就是「猫」的意思。
「加吉夏,你又在这儿做日光浴吗?」毛亚西的英语很标准。「你再怎么晒,也不可能变成纳瓦乔人啊。」
拜诺恩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臂。尽管已在沙漠地区居住了这么久,他的脸跟身体还是和从前一般苍白,他知道这是遗传的结果。「我说过了,你们替我取错了名字。看看我,哪一部位像『加吉夏』了?」
「加吉夏」在纳瓦乔语是「乌鸦」的意思。
「那是因为你刚来到时,全身都穿着黑衣。」毛亚西笑起来像个小孩子,可是他今年已经三十八岁。「你的那件大衣就像翅膀。我还以为你会飞呢。」
他指向山岩下的马儿。一串野兔挂在鞍旁。「我今早渡河去打猎。今晚有一顿丰盛的烤肉可吃了。」他又拍拍背上的步枪。「我没有浪费一颗多余的子弹呢。很棒吧?」
拜诺恩默默地又躺下来,把身旁的日记本收起来抱在胸前,没有回答。
「加吉夏,为什么你从不肯跟我去狩猎?」毛亚西蹲在他身旁问。「我跟爷爷都看得出,你是个很厉害的猎人。而且不是打野兔这类小东西。你打过些什么?山羊?野狼?老虎?熊?有没有泡制成标本?」
「我从来不把猎物带回家。」
「为什么?」毛亚西很讶异。「那你为什么要去狩猎?」
「我没有带走猎物,因为他们吃不得;我狩猎他们,因为他们会吃人。」
「好像很有趣。」
「相信我。一点也不有趣。」
「明天我去狩猎的话,你跟我去好吗?」毛亚西皱着眉。「一次也好。」
「我……」拜诺恩紧拥着日记本,眼睛瞧向远方的山陵。「……我不会再狩猎了。」
看着拜诺恩伤感的表情,毛亚西没有再打扰他,独自步下山岩,策马离去。
拜诺恩握着日记本,随意地翻开其中一页。那页夹着一帧慧娜的旧照片。
三月十六日
……我知道毛亚西为什么替我起了「加吉夏」这个名字。他一直没有告诉我。他却不知道其实我记得。那一天,当我倒在荒野中央的时候。
当毛亚西发现我的时候,大概以为我已经死了吧?一大群乌鸦正围拢着我,等待啄吃我的尸体。
这就是后来他唤我作「加吉夏」的真正原因。
也许在他眼中,我跟那些乌鸦很相像吧?在纳瓦乔人的眼中,乌鸦并非不祥之物,而是现世和冥界之间的使者。
而我也曾生存在那条夹缝之中。
那一天,当倒在荒野中央的时候。
我确实死了。
……这一年间我的心灵算是平静了下来。尽量不再想慧娜。虽然那是几近不可能的事。尤其是那个晚上的记忆。那一夜,我整晚伏在她家的屋顶上,听见他们两人之间每一句对话。我甚至听见他们作爱的声音……慧娜,她一向喜欢这种缓慢、宁静、温柔的作爱……我的天……
不要再折磨自己了。我必须这样提醒自己。
……我会永远在这片荒野居住下去吗?还没有决定。可是外面已经没有任何让我留恋的东西了。
至于吸血鬼……我厌倦了。连仇恨的力气也失去了。过去的狩猎生涯简直是个玩笑。那么一厢情愿地以为,只要排除了自己身上邪恶的血统,就可以重拾失去的东西。
就让我远离过去的一切吧。
毛亚西的爷爷奥捷·蒙夸是纳瓦乔族弗也马部落最后一个巫医,也是整个印第安人保护区里少数坚持住在帐篷里的人。唯一陪伴他的家人就只有这个孙子。毛亚西高中毕业以后没有找任何工作,离开父母到这片荒野来跟爷爷同住,如今已经三十八岁了。
「我从来没有后悔。在外面的白人世界里,我永远是个抬不起头的『红皮肤』;这里我却拥有天空和大地。」毛亚西曾经这样跟拜诺恩说,「唯一比较难熬的是没有女人。」
「很早以前我就决定搬来跟爷爷住。小时候我每年只能来探望爷爷两、三次。在我的记忆里那全部是我孩提时最美好的时光。爷爷是我所认识最有智慧的人。」
在拜诺恩眼中的奥捷爷爷,则颇像他去世的恩师——吸血鬼猎人彼得·萨吉塔里奥斯。拜诺恩庆幸自己的运气:在他人生中两次遇上重大挫折时,都能遇上一位如此睿智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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