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脸上一半是粉,一半是火焚后的焦黑,口鼻抽缩在一起,那描在粉上的红唇也缺了一半。
她正盯着我,一边气极败坏地扯着铁链。那眼珠已是炽炭一般的红色,扑鼻是一股肉烧焦的糊臭味。
哐啷一声,铁链突然断开掉在了地上,她稍一踉跄,然后摇摇摆摆地朝我追来。
我咬着牙,朝着楼梯拼命逃去。
近了,楼梯已近在眼前,身后那咔咔的高跟鞋声也已近在耳后。
我远远就伸出了手去抓扶手,抬腿准备跳上楼梯,却咚的一声被撞倒了,差点撞昏了过去。我顾不上疼,急忙翻身往起爬,想抓着扶手爬上去。
我伸出的手僵在了空中,那楼梯只是一幅画。
我的手抓破了画纸,露出纸后的墙:布满潮渍,砂灰片片剥落。
在画旁边,是一道向下的楼梯。高跟鞋声在我身后停住了。
我手膝并用,一头朝旁边扑了过去。如果是楼梯,我就能逃下去,如果还是画,老天,你可怜可怜我,就让我一头撞死,让我解脱吧。
是楼梯。我连滚带爬地下来,那高跟鞋也咔咔地跟了下来。
我扶住墙站起身来,已不是楼上那粗糙的水泥墙面,迎面是一道土壁。是的,黄土,嵌着白骨般的蜗壳,爬满肠子般的蚯蚓,夹杂头发般的根须。
除了黄土,就只有一扇小门半埋在土里,歪斜的门框黑漆剥落,得躬下身才能爬进去。
那咔咔的声音越来越近了。
我鼓足勇气,俯下身准备爬进小门,袖子却被一只手拉住了。
我浑身一抖,吓得全身僵直,屏住了呼吸。
一只手缓缓抚在我的头上,一阵压抑的啜泣声响在耳边。
一种熟悉的气息传来,我转过头,一张无比熟悉的脸正含泪看着我。
这张脸,也曾是娇嫩稚气的少女,也曾是独望秋雨的姑娘,也曾是擦着油汗给来客敬酒的新娘,也曾是笨手笨脚织小毛衣的孕妇,也曾是慌慌张张打破体温计的小妈妈,现在,这张脸老了。
这张脸,曾多少次久久地看着我,仿佛我是被这目光从空气里,一点点雕出来的。这张脸,曾多少年默默地守着我,仿佛我一直是那个不懂事的小姑娘。这张脸,把钝石一样的寂寞和泪水藏着,把刀片一样的伤害和困苦咽下:“乖,没事,刚才那叔叔是跟我开玩笑的。”“听话,今天我忘拿钱了,明天一早就给你买。”现在这张脸老了。
这张脸正哭着:“乖,别走,别把我独自扔下。”那满脸的皱纹抖动着,那花白的头发抖动着,那慌乱的眼神乞求着。
“妈妈!”我哭喊着扑了过去。
却扑了个空,脸撞在壁上,落了满头的土。
幻象消失了。环顾四周,我正倒在楼梯下,阴暗中是浓重的霉味。那咔咔的脚步声已走到我跟前,停了下来。
我顾不上这脚步声了。我一边往起爬,一边哭一边喃喃念叨:“妈妈!妈妈别着急,我没事,我马上就回家,让你看我好好的!”
一只手按在了我的头顶。我没管它,只顾用双手在墙上,刚才妈妈的脸出现的位置摸索着:“妈妈!妈妈你不要怕,我这就回来了!”
那只手一把揪住我的头发,把我猛地甩倒在地。我挣扎着爬起来,手往墙上伸着:“妈妈,你不要听别人乱说,我好好的。”
那只手又抓住我的头发,把脸朝墙上狠狠撞去。我呻吟一声,软软地倒了下来。
一只脚踏在我脸上,高跟鞋的细跟正踩在一只眼睛上,眼珠憋得快要炸开了。我的一只手在身侧,被另一只脚牢牢踩住,只能用一只手抓着那鞋跟,用尽全身的力气,却一丝也扳不动它。那鞋跟顿了顿,又缓缓往下踏去。
眼珠似乎裂开了,那晶体裂透了,裂纹随之延伸进了大脑,布满整个意识。
我疼得张大嘴,一口一口地倒气,一只手绝望地托着那鞋跟,一只手胡乱地在地上摸索,心里仍迷迷糊糊地念叨:“妈妈!妈妈你不要哭,我好好的。”
一只焦黑枯干的手伸过来,扼在我脖子上,骤然一下捏紧了。另一只手在我脸上摸着,在我头顶喃喃说着:“多好的皮肤!我要这张脸。”
我眼前慢慢模糊了起来。
第二十四章第二十四章
也许是因为缺氧,腹中的胎儿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那只手正摸着我的嘴唇,我脑中掠过一道闪电,不知从那来的力气,忍着眼中的剧痛把头抬起了一点,一口咬住了探进唇间的一根指头。
象咬住了一根筷子。那指头从我嘴里吱的一下抽走了,牙齿被指节碰的生疼,只刮下些焦黑的皮。
她狂怒地叫了一声,从我身上跳开了。我扑到小门跟前,推开钻了进去,哐的关上了门。
里面一片黑暗。
我一手捂着眼睛趴在地上,心里翻江倒海,汹涌的泪水却被眼珠挡住,憋地浑身直抖。
眼睛,我要你干什么?来看妈妈流泪的样子吗。
妈妈,你要我干什么?来给自己心口插上刀吗。
憋得我用手撕扯头发,头皮一阵阵揪心的疼,终于,我哭出来了,声嘶力竭地哭着。
头发,这缝住身体的线头,缝不住心头的口子,它只如坟头上的荒草,遮住头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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