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接下来的事就是他所预料的了。温晓云转过脸来,默默望着他。他也望着她,聪睿的目光,穿透无数心事,落在她注视他的眼睛里。
但只是短暂的一瞥,忽然她又埋下头去,把他给她的纸条压在本子下面,然后,咬着笔杆自己解那道题。
柔软的长发遮住了她的半张脸。一片阴影落在雷摩斯的心上。
“温晓云!”他不得不故伎重演,写了一句大白话:“你的X我己经解出来了。”
她接过纸条迟疑了一下,微微抬起头。他赶紧又写了几个字递过去:“同是天涯沦落人。”
她迅速地将秀发捋到脑后,长长的睫毛微微一颤。
“我己经记不得我爸爸妈妈的样子了。”他在另一张白纸上写,“我只记得有一天,路校长在汽车站里找到流浪的我,带我去吃香蕉船。他说吃完了我们去远航,他还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怕,等着他……”
她的眼底滚出了两颗晶莹的泪珠。她抬起手想把它擦去,又怕被他看见。可他已经注意到了。
“谢谢!”她的声音像梦中的一阵呼吸。“你真是福尔摩斯?”
“不,”他头一回断然否定这个自己喜欢的封号,“我只想做一本书,在你流泪时可以阅读的书。”
他从哪儿贩来的句子啊,好酸!她想嘲他,却问:“是侦探书吗?”
雷摩斯看见,有小小的花儿,在她黑亮的瞳仁里绽放了。她破涕为笑的样子,让他既感动又心酸。
晚自习以后,温晓云又不见了。
至于温晓云去了哪里,如果雷摩斯仍心中无数的话,那么他也就不是福尔摩斯了。
在温晓云消失后的一个多小时,他悄悄地来到了神祠。
神祠被称作星星斋,该是名符其实的。在空旷的田野里,它与天上的冷月寒星对应,于默默无言中散发出一种既荒凉又肃穆的悠久魅力。雷摩斯踏进门时,心里总是免不了被震撼,突如其来的神圣感会使他不能自已。现在,屋子里是昏暗的,没有灯,似乎也没有人。但他一下子就摸到了那个用碎砖头搭的小台子。台子上的搪瓷碗里,盛着一个桃子形的糯米团。他不用看也知道,这是太平洋师傅的手艺。今天下午,太平洋师傅煮了一锅价格便宜的山芋,用猪油和糖炒了,代替豆沙馅,为全校师生包了甜甜的糯米团子当点心。
雷摩斯把搪瓷碗捧起来,贴在脸上,眼泪一串串落下。在他的心中,这洁白的桃子就是西天王母娘娘的仙桃。他慢慢地把碗放下,又慢慢地转过身,打算走出去。但不知他又想到了什么,犹犹豫豫地回过身来,再次捧起碗,像是寻觅一个初吻,他含着泪,在那桃子的尖尖上轻轻地咬了一口。
一个黑影,像猫一样从暗处跃出,朝他扑过来。疼痛,尖锐的、剧烈的疼痛从背上、胳膊上甚至脑袋上传来。他挨打了。那个小小的拳头充满了愤怒和力量。可是他一动也不动地站着,任疼痛遍体,任泪流满面,既不躲也不反击。
哭声突然爆发。夹杂在呜咽中的那份伤痛、那份绝望,像是一头小狼崽在哀嚎:“雷摩斯,你这个贼……”
“温晓云,你打吧,打吧!如果你觉得心里好受,你就打我,打我吧!如果打死我能让路校长活过来,我愿被你打一千遍,一万遍!我愿拿我的命换路校长……”他慢慢蹲了下去,把头埋在臂弯里,心里难过极了。
可她现在什么也听不进去。她用脚狠命踢他:“你滚,滚出去!不许你玷污了我的星星斋!”
雷摩斯被她踢得一下子扑倒在门外,身上痛得要命,但心里更痛。他从臂弯里抬起头,看见她的一只脚踏在门槛上,样子非常可怕,像一个冰姑娘,身上射出蓝幽幽的凛冽的寒光。
他很吃力很迟缓地爬起来,揉着手上的伤,给了她一个瘦瘦的背影。
歌声就在这时———从天而降,像茫茫太空飘过来的一个梦,像天使突然吹响的金色号角:
女孩儿呀贝蕾,
来来去去啊光难追。
相对论呀,捷径,
今日出门呀,昨夜归!
寂寥夜空里的星星,苍茫旷野里的树影,都在齐声伴唱。温晓云像阳光下的雪人一样融化了。她两手捂住耳朵,不,不,她不要听见。可是天空和大地,都被这个少年清越悠扬的歌声穿透了———
她抬起满是泪痕的脸,发出梦呓般的呢喃:“小王子,是你?”
他转过身,默默地点了点头。星月的微光下,他那张原本眉清目秀的孩子气的脸显得既庄重又沉稳,而那双黑宝石一样熠熠发亮的黑眼珠里,则藏着自信,藏着温柔,藏着理解一切又包容一切的落落大方。这种酷毙了的表情,是任何一个同龄的少年都装不出来的。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温晓云艰难地、痛苦地吐着每一个字。
“为了……我们的愿望。”两道闪光的泪线在雷摩斯的脸颊上闪动,“因为我们都没有家,没有爸爸妈妈……我们惟一的亲人是路校长。我们可以舍弃一切,但是不能失去路校长。没有路校长你会活不下去,我也是。所以我要给你希望,也是让自己的希望有一个支点;我要给你生活下去的勇气,也是为了给自己鼓气。是我……悄悄拿了你放在这里的食物。每当我这么做的时候,我多么多么希望这一切都是真的。我愿意有多重宇宙,愿意有时光旅人,愿意路校长从天而降……可是,我让你在梦幻世界里走得太远了。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不能再骗你,也不能再骗我自己了。毕竟我们生活在地球上,毕竟现在还没有时间机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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