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运是从去年秋天开始的———在那个晦暗的雨季,校农场饲养的兔子被罐头厂全部拒收了。拒收的原因是兔肉罐头在出口时被发现兔肉受化学物质严重污染。罐头厂是与外商定了合同的,质量达不到要求被退货得赔偿。而自立中学与罐头厂也有合同在先,造成罐头厂损失的根源在于自立中学提供的兔子。所以,厂方又要求学校赔偿。赔款以后的自立中学再也不能自立了。因为发不出工资,多数教师走了,许多学生也走了。但无路可去的“二百五”们,只好都在这里坚持。
现在,又有几个农民用拖车拉着水泵,来到了麦田跟前。石春生早已明察他们的企图,所以不顾一切地奔过去阻止。女生石洞花也甩着长长的大辫子跟过来了。可是那些农民睬也不睬,只顾走自己的路。石春生急了,眼看又是车子又是沉重的机器,所剩无几的好苗又得倒下一片了。其实池塘本在校农场内,打开校农场的篱笆门让他们进来取水的决定是他们的路校长做的。谁知门一开,却好像打开了潘多拉盒子一样!
说实话,以石春生本来的脾气,这一刻要做的,就是冲上前去,挡住那些人,然后脚一跺手一伸,双目怒视一声吼:“你们谁敢从这边走?谁敢!有种的就从你小爷爷身上踏过来!”但他忍了又忍,硬把这口恶气咽下,却双膝一软,跪了下来:“爷叔、伯伯,求求你们,不要从麦田里走了———你们的小麦要活,我们农场的小麦,我们学校的学生,也要活啊!难道你们就不能脚下留点情,给我们留一条生路吗?”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把另外几个孩子惊呆了。他们揉揉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眼前所看到的这一幕是真实的情景。是的,他们所尊敬的班头,年年考分第一,还捧回过省里数学竞赛奖杯的石春生,竟会向那些乡下人下跪!
而最惊讶的还是石洞花。她的家和石春生在一个村子里,从小就像尾巴一样跟着他。他烦了,喊她狗尾巴草,她干脆叫她“狗哥哥”。这个狗哥哥放羊时看书,羊跑丢了,被他那有暴力倾向的爹打得皮开肉绽,也是梗着脖子一声不哼的。可曾经连脖子也不肯弯一下的英雄居然弯下了自己的膝盖。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啊!
石洞花真想扑过去放声大哭,就像小时候看见狗哥哥挨打那样。可她知道,现在的石春生已不是当初的狗哥哥了,况且在这样特殊的时刻。于是她咬咬嘴唇,低头站到了石春生旁边,也屈膝跪了下去,虽然一声不吭,但是她相信石春生会感到来自她的气息,她的目光,她心跳的力量,她默默无言的支持。他会知道,无论怎样尴尬痛苦的境地,她都和他在一起。
这样一想,一种悲壮的感觉从石洞花的心底升起。真的,悲壮!这种感觉使她原本黝黑红润的脸显出了一些苍白,两只浅褐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无畏地、愤愤地瞪着那帮农民。
果然,正起劲地朝麦田里推抬机器的人止住了脚步,其中一个老者好像还吓了一跳似地朝后退了一步:“你……你们这些小鬼想要拜死我们呀!算了算了,我们就绕点路从那边走吧!”
老农民似乎还有点权威,另外几个虽然骂骂咧咧的老大不情愿,可还是抬上机器调转了方向。
石洞花不禁有些高兴,她说:“他们走了。”
可是石春生似乎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依然跪着不动。
大地好像一个巨大的烘箱,散发着只有盛夏才会有的热气,似乎要把一切生命的汁液连同希望、信心、尊严……统统烘烤得干干的。他闭上了眼睛不去看那赤裸的天空。可天空却穿透眼皮,在他的视网膜上倒映成像,是红色的,火一样的红……恍惚中他觉得自己好像置身于炼狱般的金星上:高温、高压、热风里弥漫着有毒气体,一切发出令人恐怖的红光……为了驱散这梦魇般的感觉,他把自己的手背搭在眼皮上。可是他的手背很快就变得湿漉漉的,好像下了雨一样。
广袤的蓝天下,起伏的旷野上,一阵一阵干燥的热风吹着他那一头粗黑的乱发。石洞花伸手去推他,他突然跳起来,作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灌篮动作。
但紧接着他就倒下去了,好像一截没有生命的木头一样。石洞花伸出一根胖胖的手指,在他眼前晃,他居然不晓得眨眼哎!她“哇”地一声哭了:“狗哥哥,你可不要吓我!”
什么?连“狗哥哥”也叫出来了。在确信自己的耳朵没出毛病以后,乐华生乐不可支地拍拍石洞花的脑袋:“至于吗?不要这么三八好不好?”
“三八是什么意思?”石洞花绝非大智若愚。
“三八就是八卦啦!”乐华生算是秀才遇见兵了。
“自立中学真棒,骂人都是数字化的。”石洞花还在抹眼泪,石春生已忍无可忍地爆发了:“你们看见没有?看见没有?”
“我们看见你了,班头!”除了冷眼旁观的温晓云,大家异口同声。
班头的小豆眼睛,瞪得要爆出来了,一个个扫过来,都是浑然不觉的面孔。他气得大叫一声,蹿了出去。
蹿出十多米,他上了一座高坡,一条长臂猿般的胳膊直直伸出去:“你们看,你们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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