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车子从牌楼底下开进平场里面,停到一边,下了车,小猴也跟着跳下来。这座道观只有一座正殿,供奉着玉皇大帝的坐像,两边立着太上老君和太白金星,还有几个侍女模样的小泥像执壶托盘的站在玉皇大帝身后,看不清面目,前面摆着一个长条的供桌,刷着赭红色的漆,上面几个盘子放着些苹果梨子之类的供品,一个大香炉,插着三支香,供桌前三个脏兮兮的跪垫,一个穿灰色布袍的老道士肩膀上搭着条洗得发黄的白毛巾,坐在门边的一个破椅子上打盹,没戴帽子,脸上皱巴巴的爬满了皱纹,长了很多老人斑,也看不出到底有多少岁,眉毛胡子都长而稀疏,偏长了一头黑发,在头顶挽了个比核桃大不了多少的发髻,手里的蒲扇支在地上。两边有两排共六间厢房,一边是厨房、小仓库和柴房,另一边是一间道士的卧房和两间客房,房门外砌着一垛一尺多高一丈多长的矮砖墙,上面摆着几个砖制的花盆,种着些风仙、串红、飞来凤之类的草花。隐隐有荷香吹来,大概殿后还有荷塘。我从车上搬下准备好的一箱挂面,一袋大米,放到仓库门口,才迈进正殿,和小猴磕了头上了香,又过去给老道士鞠了一躬,老道士睁开眼睛,问我:“晚上睡这里还是外面?”我恭恭敬敬地答:“晚上想住下,可是要出去走走。”他没说什么,起身,出了正殿,领着我和小猴到了客房就出去做饭了,没再理会我们。客房很干净,红砖铺地,进门一铺大炕,铺着苇席,却没有铺盖。地上,靠窗一个小方桌,两把椅子。
我出了门,从车上拿了带着的酒,趁着天没黑,绕过正殿往山上去。正殿后面,果然是荷塘,半亩大的池面,种满了粉的白的红的紫的莲花,正是傍晚时分,花瓣已经开始闭合,半开的花朵和团扇般的莲叶之间,隐约可见鱼儿游动。绕过荷塘,沿着窄窄的石子路向上走了约有三里,便到了另一个三丈见方的小平台,平台的尽头,长着一株直径近六尺的大槐树,也不知有多少岁。我在槐树脚下,用手挖了个拳头大小的坑,跪下来,把带来的三瓶好酒倒进去,再用原土埋起来,领着小猴下山来。我们回到庙里的时候,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老道士正端着一只小碗,往卧室前的花盆里各撒了几粒米,又撒了几小把米在精舍和客房的门前。小猴捅捅我,悄声问:“他干什么呢?”我小声告诉她:“这是给游魂野鬼开饭。”不让她再看,拉着她进了客房。小桌上已经摆了一个茶叶罐,两只杯子,两大碗米饭,几碟素菜,桌下放了一暖瓶开水,炕上也多了两床被子。我们吃了晚饭,点起一支蜡烛照亮,天就已经全黑了。小猴坐到炕上,铺好被子,拥被坐着,见我还坐在窗边没有睡觉的意思,就问我干吗不睡。我过去拍拍她的头,告诉她我还要出去,叮嘱她无论外面怎么了都不许出这个门,她见我很郑重的样子,就紧张起来,这时候,窗外已经开始响起轻轻的脚步声和低沉的呼吸声,她蹿上桌子,窗外,月光不很明亮,一对对黄绿色的冷冷闪亮的眼睛在树丛里格外显眼,越来越近,她吓得一下子跳下来,躲到炕角,望着我。我安慰她说只要她不出门,它们进不来的——这毕竟是道士的地盘。
我笑着问她:“现在,知道为什么大殿前的平场要这么大了么?”冰雪聪明如她,立刻跳到我怀里,惊恐地看着我,我摸摸她的头,把她放到桌子上,开门出去了。
十一 夜戏
反手关上门,鬼火似的眼睛们一下子聚拢过来,在距离门前三四丈远的地方围成一个半圆,最前面是由一只脖子上有一圈黑毛的红狼带领的二十多只狼,狼们身后跟着七八只狐狸,最后是一头棕熊,远处的树林里,很多只想看热闹的动物们躲在树影里,没有跟过来。见我赤手空拳一个人出来,狼们一下子又跃前了一丈,停住,绿森森的眼睛盯住我,我和它们对视了一下,它们立刻防备地停下来,这时我腰一拧,猛地一蹿就上了房顶。
它们再次缩小了包围圈,我居高临下看着它们,月光从头顶照下来,我知道自己在月光下的样子,从贪婪的绿眼睛里,我看得到自己银光闪闪骄傲的影子。血液在身体里沸腾起来——四年了,我抬眼看一眼月亮,这一个瞬间,四爪兴奋得发痒,牙齿开始思念鲜血的味道,每一根经脉都跃跃欲试。见我没有做出进攻的动作,下面的包围圈再次缩小了,最前排的狼几乎就在脚下。我四足猛然发力,一跃就到了最后面棕熊的脸前,它显然没有想到我的动作会如此迅速而跳得又这么远,我看到自己在它眼里的身影在月光里瞬间放大和一闪而过的恐惧,只有那么一瞬,恐惧的目光消失,它尖嚎着返身跑向树丛,撞上一棵树,跌跌撞撞地消失在丛林中——地上留下它带血的眼珠,与此同时我翻身踩上一只狐狸的后背,借力一跃,就又到了房顶。我低下头,藐视地看着它们,舔爪上的血,包围圈已经重新退到了三丈开外——以棕熊血淋淋的眼珠为中心,最前排的几只狼压低了肩膀,头向前伸着,翻着眼睛看着我,嘴角向后咧开露出牙齿,身体却在向后悄悄的移动——它们开始认真了。那几只狐狸已经躲到了树丛里——我太了解它们了。
这时候,突然一小朵云遮住了月亮,庙后的山上响起几声闷雷,几股劲风随着雷声猛地扫过来,风里带着浓重的酒气。我先是一阵纳闷,紧接着突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几秒钟后,风雷止住,云彩迅速散开,月亮重新露出,地上的狼们脊背上的毛本来刷子一样立起来现在都已放松地倒伏下去,红狼已经盘腿坐在狼群中间,一只白色的女狼趴在他怀里,他抬起头看我,我干脆一屁股坐到房脊上,除了前面几只狼还盯着地上的熊眼珠发狠,刚才的紧张气氛在风雷过后一瞬间烟消云散。红狼居然揶揄地问我:“姑娘,你说我是穿衣服好,还是不穿好?”我说“随便”。他的头发向后直垂到腰间,黑而且亮,在月光下隐隐泛着蓝光;长脸,浓黑的剑眉,一双凤眼,鼻子挺直瘦削,不大的嘴,薄嘴唇,方正的下巴上胡茬青刷刷地几乎连到鬓角。脖子微粗,稍宽的肩膀,胸肌轮廓清晰,胳膊肘很舒适地支在怀里女狼的背上,两手握在一起,盘在身前的小腿肌肉线条很好看。“你祭过山了啊,什么时候去的?祭了几瓶什么酒?”红狼一副好笑的神情朝殿后的山峰望了一眼,“居然让他醉到现在。”“天黑前,三瓶,卧龙玉液。”我答。他笑,问我:“这酒,还有没有?”说完,舔舔嘴唇,我点头微笑,跳下房来。脚一沾地,前排的几只狼簌地向后退了几步,停下,警惕地看着我,我笑,走到车边,拿钥匙开了后备箱,搬下剩下的半箱酒,有几只狼跑过来,把酒搬走了。他给狼群一个讯号后,剩下的狼悄无声息地散去,和树丛里的眼睛们一道消失在黑暗中。他站起身,朝我这边走过来。他这副样子走近,让我有点不习惯——毕竟在人群里看了四年穿衣服的人了。红狼皮肤很光滑,在月光下湿润地反光,不十分茂密的胸毛和肚皮上也同样不很多的毛发连起来延伸到下体,仿佛梳理过一般整齐柔软地贴在皮肤上,腹肌很有弹性地随着呼吸微微翕动但并不夸张,下面是两条多毛的长腿。我锁好后备箱,带他进到我们住的客房。小猴正坐在炕沿上,看我进来,一下子扑到我怀里,我拍拍她发抖的肩头,放开她,她一眼看见后面跟进来的一丝不挂的红狼,捂着脸转过身趴到炕上不肯起来。我和他哈哈一笑,在小桌前的椅子上坐下,喊小猴起来帮我们泡茶,小猴紫着一张脸,不敢看他,站在桌边,泡了两杯茶放到桌子上,就蹲下身来坐到我脚边,她刚蹲下身,呀的叫了一声,像被什么咬了一样跳起来,扑到炕上,用被子蒙住头,我喊她,逗她“看见什么了啊?”她也不说话,不肯起来,引得我们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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