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许多只剩下一丝气息的人眼巴巴地望着救济粥厂的墙,希望能够进去,但谁会预料到连死后的尸身都要躺在粥厂的门口等待埋葬呢?
春梅看到这种情况对我说:“扬州商会的救济粥厂在扬州,固然救了不少人,但也因为他们,多死了不少人。”我问为什么,她说:“因为他们收的人数控制得太苛刻,说收肆千,连肆千零一个也不收。可是,四方的灾民听说扬州有粥厂,都成群结队地往扬州跑。来到这里进不去,都饿死在粥厂门口了。”
听了这些话,我真不知该如何回答。扬州府衙、江都县衙就在不远的地方,扬州知府、江都县令都是朝廷命官,救人民于水火之中使之不死,本来就是官府和官员们不可推卸的责任。可是他们耳闻目睹灾民的惨况,非但无力解救灾民,还使得商人们的施舍变成了高不可攀的德泽,使人家感到善门难开的苦恼,作为一个朝廷命官的后代,我怎么能不感到羞愧呢?
我身上,还带着些银两,就想到进粥厂去捐献一些,于是,就带着春梅,走进了救济粥厂的大门。
救济粥厂中,总共收留了四千难民,其中有七百多个男女儿童。这些孩子们,有的是从运河西岸逃来的,有的是从淮河沿线逃来的,也有些是济宁府、济南府、高唐府一带的穷孩子,也有的是扬州市面上的乞儿,他们都是受尽了饥苦,受尽了流离的孩子,但比起其他的小孩子,他们还算幸运,因为他们被收进了能够生存的墙内。
许多衣衫褴褛的人,在门口张望,因为那里面有他们的欢蹦活跳的孩子,但他们自己却空着肚子,吐着黄水,有的上午还在门口张望,下午便死掉了。
当我们捐了银两,从粥厂里出来的时候,有两个女孩子,一个十多岁,一个八九岁,拉着我的衣裳哭,哀求收她们进去。另外有四五个灾民,也跪下请求我给他们写条子往粥厂送。我不敢看他们希望的眼神,只好给他们一些小小的施与。这墙里面是个生的圈子,可惜太小了,不,可惜外面的人太多了。
出了扬州城,我们开始往北方走,准备先回家乡看一看。路一段段延长,灾民也逐渐增多,三五成群在路边躺着。他们都是饿得走不动路了。从扬州到淮阴,我看到三个死尸在道路旁边,一个是头发已经发白的老头,不知谁把他的衣服都剥掉了,脸向下倒在大水退去后的泥泞里;有一个就在道路的边缘,一只干瘦的黑狗正在啃食。当时西风萧萧,恰好周围一个行人也没有,使人恍若置身鬼蜮。我弯腰拣了一块砖头向那狗扔去,但一当我和春梅离开,看见那条狗又立刻折了回去。
另外一个,我们并没有看到全尸身,只看到露出土面的一截黑发。头发很长,全部披露在地面以外,那大约是就地死掉随地掩埋的,因为路心太硬不能埋,一边的水退后的泥泞里又太松软,所以只好埋在道路一边种树的地方。
这三条尸身,大约是天将黄昏时看到的缘故,它一直存在于我的脑海里,尤其那披散在地面上的黑发,我一静下来,就飘在我的眼前。
到了晚上,我们抵达了一个大的镇子,这里有一家客栈,我和春梅就住了进去。安顿好之后,我们就来到客栈外面的饭馆里吃饭。
饭菜很简单,荞麦饼就大头菜。我知道春梅患病,需要营养,就问饭馆的老板,有肉没有。
“有肉!”他兴奋地回答,“不羡羊肉,又细腻又好吃,保证你吃了之后赞不绝口。”
这个小饭馆竟然有肉?在大灾荒的时候,这几乎可以说得上是奇迹了。于是我问老板:“总共有多少?”
“大概有一百五六十斤。”
“那给我来两斤。”
“对不起,公子,这不羡羊肉不能单卖,你要买至少就得买七十斤,否则剩下的肉在大热天会变坏的。”
“可七十斤,这么多,我们也吃不完啊。”
“吃不完没关系,我们可以给你制成干粮,你带在路上慢慢吃。”
“那好吧,”我本来不准备答应的,但一看到春梅憔悴的模样,心底就软了,答应了老板,“就给我们来七十斤吧!”
“公子请稍等,我这就去准备。”说着,老板走进了厨房。不一会儿,我听到从厨房传来了一个女孩子的惨叫声。我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冲进了厨房。
我从来没有想象过的惨况,展现在我的眼前。
一个女孩子被绑在案板上,身上的衣衫被撕得稀烂,面色苍白,因为极度的痛苦,她的脸改变了模样,五官都纠结到了一起。她的一条大腿,还在自己的身上,另一条大腿却已经被老板用刀给剁了下来!
还有一个女孩子,捆在柴堆里,已经被吓晕了。
老板站在案板前,一手拿着一把血淋淋的菜刀,另一手拿着刚刚从女孩子身上剁下来的一条大腿!他看到我,说道:“公子请别着急,我马上就把这条腿烹调好,给公子送过来。”
“这就是你说的肉?”我指着他手中的大腿问道。
“对呀,不羡羊肉,是说这种肉肥美细腻,吃了之后,连羊肉都不想要了。”
“可这是人肉!”
“当然是人肉了,你想,灾荒过后,除了人肉,你还能吃到什么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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